那个时候,我一有空就到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香山、颐和园这些地方去画画。因为可染老师有“对景写生”几个字的教诲。每次写生前他都认真地告诉我:“邓伟,对你的写生没有时间限制。你要有像看一场电影那样的兴趣和态度,好好动一动脑子去画。” 记得还是可染老师住在香山东宫村的时候,有一次我跟他去樱桃沟画画。到了地方后,他就围着几棵树一个劲地转着看,转了好长时间,他才动笔。他还给我讲过一件事情,他说,听西安的一个朋友说,西安电影厂的著名导演史东山,带着他的助手们去选一个场景,去的时候,他让助手带了一兜木头橛子。到了拍摄地点,他认真地一个角度一个角度地看,看好了一个机位,就放上一个木头橛子。可染老师说,史东山选场景的角度和咱们写生选择角度是一样的,就是不要匆匆忙忙地定地点,要认真反复去比较着看,觉得可以了,再动笔画。 老师住在医院里的时候,送给我一个笔记本,打开本子的第一页,只见上面有老师的一个学生写的这样几句话:学问都是接力赛,在前人的基础上开始接着跑。学习方法:间接与直接两种,间接比较广(古今中外)结合思想、生活吸收,到直接经验中考验。——录可染老师语。我想,可染老师希望我要把绘画这门知识当作一种学问来做。接着他就给我讲,要想画好画,一是要有雄心壮志,一是要下苦功夫,二者不可缺一。这一天他给我讲了造型问题“一切物体都不是平面的,都有三个面,生活中也没有一个东西是平面的,造型艺术很大的发现,就是描写形象规律,用体积、空间观察一切。画的时候,一定要细画,先观察,看准了,再用认真的态度去画。认真画一张,比潦潦草草画十张好。” 可染老师看了我画的中山公园风景写生画,他结合我以前在积水潭医院画的园林,说:“画风景画,首先要把对象分成一、二、三等等若干层面,在这若干层面当中,要分出来最重要的,次要的,一般的。而观察对象的方法,是:一、对美好的地方,要紧紧抓住,不放过,像看电影中的特写镜头似的。比如说,你画的积水潭医院的小园林,小桥不是最美好的,最美好的应该是树;二、变化的地方,只能强调,不能减弱;三、有特点的,不能忽视。” 讲到画树,可染老师说:“树的形态好坏在于树干,叶子是次要的,我平时画了很多树,恐怕画了也有一万多棵树了吧?到现在还在画,也还没有画好。每棵树的枝干,都有生命力,给人力量感。因为这是立起来的一个整体,树的枝干转折以及向后长的部分,要在平面上表现,就要把前后关系表现出来。古人讲“四面生枝”就是这个道理。还有树叶,每画一笔,要能把是什么树的叶子交待清楚,这样才会有立体感。只有详细观察,慢慢的画,才能逐渐掌握规律。” 说到这里,可染老师指指我的画就说:“我为什么愿意教你这个小孩?就是因为你能按照我的要求,认真地仔细地去观察事物,和我想的是接近的,所以才愿意教你。”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对老师说:“我这样做,离您要求的,还相差很远呢!” 可染老师反复强调观察的重要。他说:“观察一个事物,最好能像用放大镜那样,因为那样能看得清楚,比如一个房子,是新的旧的,还是老的?要看仔细了,画树的时候,要注意观察树的比例、体积、神态、特别是树干的微妙变化,一定要观察仔细了,绝对不要看了马上就下笔画,你观察,理解了抓住了它的特性以后再画,才能画好。” 为了把这问题说得透彻一些,可染老师说到画人物的衣纹问题。他说:“要画好人物的衣纹,你就要知道人体的结构,掌握了基本知识,甚至知道某个细节在哪个位置上,这个衣纹就能画对了,为什么讲这个呢?这是辩证法,就是要了解事物的内在因素。至于技法问题,要集中精力突破一点。具体地说,你画树,画树枝,画得很慢,很仔细,观察得也很认真,把明暗,大小,树枝的影子,同时要把不同季节树的特点,局部都刻画出来,等等,这就是集中突破一点。” 按照他的要求,我就开始画我家院里的枣树。我家是个四合院,前院有一棵小枣树,后院有一棵大枣树,也是老枣树,要两个小孩才能抱过来,有上百年的树龄了,我就画这棵老枣树一年四季的变化。可染先生教我画好这棵树的局部变化。春天,枣树开了密密麻麻的淡黄色的枣花,夏天树的叶子浓绿一片,秋天,枣树结了红红的果子,冬天,枣树的枝条稀稀落落。通过画不同季节的这棵老枣树,我了解了树干的特点,不同季节,不同时间光线,结构的变化,这对于我后来拍摄景物在不同季节表现同一事物,打下了基础。
后来,我从电影学院毕业,当了老师,我去颐和园对着佛香阁的一个景,看着换季的四时季节,用同一个机位,同一个地点,同一个角度,表现不同的光线,结构,表现不同的色彩,表现雨、雪、雾、晨曦、傍晚等不同的空间关系,完成了一个系列作品。这就是得益于可染老师让我画我们家院子里的老枣树。他对于我的教导,总是让我从小处着眼,画树,就画一棵树一年四季当中的变化。我后来当老师给学生布置一年的作业,学生嫌时间长。那时候可染老师从来不限制我时间,我学的心安理得,心里没有感到困难,就是一个劲,一门心思去画。 1976年7月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北京也受到波及,学校停课了。那时候,到处搭的都是防震棚,连颐和园里也都搭好了。住的全是人,没法写生了。老师对我说,“你不要荒废了学业啊!你回去跟你父亲商量商量,看是不是能到外地去写生?”我跟我父亲商量以后,家里给了我一些钱,我去了山西大同,内蒙古呼和浩特,山东的泰山,7,8,9三个月时间,我画一些铅笔速写,素描,还有毛笔画的对景写生。回来后我就把作业交给可染老师看。他一张一张,看得非常仔细,他看我画的“泰山十八盘”,批评说,“你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把泰山画成了一块石头。”当时我还觉得这一张画得还不错。可染老师却说,“自然山景,要画得大”,他在“大”字的下面特别点了一个粗粗的点子。又说,“大,就是有气魄,山势有连绵起伏的感觉。路,要画的小而陡峭,巧陡而长。松,要画得乱。”当时我尽管是个中学生,但老师对我的要求很高。 可染老师又看了我画的大同云岗石窟。他问我信不信佛?我摇了摇头。他说,云岗石窟里的那些石佛雕像,有一千五百多年历史了,你注意没有,那些佛像的眼睛都是向下看的,为什么?那是谦虚。他说我画的大佛的外形有动势,线条也有变化。他要求我今后再画的时候,要注意把比例画准,现在是准为第一,准是造型基础。你画泰山,就应该像泰山,画云岗大佛,就应该是云岗大佛。 他明确了画画的三个步骤,一是简单。二是把对象画够,画得复杂,就是要表现得具体要深入细致的刻画,需要用时间,气力。三是创作。特别讲到“画够”的时候,他看了我去呼和浩特乌塔寺、西克图昭,画的那些昭庙,塔与塔之间的转折的砖缝,我画得比较松,他在我的画上用笔把线续上,他说,“不要把这些线断掉,断与不断的气韵,对你还谈不上,不过就是要画够,越具体越好,越详细越好,越交待的细微越好,这就叫刻画。”可染老师全是手把手地教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