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云龙山色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9-19 09:44:30 | 出版社: 山东画报出版社

1977年过完元旦的第二天,也就是1月2号上午,我又去香山。我带去了我临的字,还有几张山水画。

可染老师看我画的是一张雨中的景致,就问我,北京经常下雨么?像江南那样经常下雨么?他说,你将来长大了,可以到江南看一看江南的雨,好好看一看江南春天的雨。他又看了看我的画,略微一停,说,“你烘染得太多,不好。我的名字里的染字不是烘染的意思,和烘染的染字没关系。我如果是一个演奏家,也可以叫李可染,你不要以为我叫李可染,就拼命往纸上烘染。再说,好画是画出来的,不是染出来的,更不是涂出来的。绘画要倾注人的情感,要表现一种艺术境界,渲染仅仅是一种表现形式”。老师这一天对我画的那些东西不太满意,他似乎有些生气,说,“你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那些‘染’出来的东西。”

我觉得有些委屈,心想,好不容易加水画出来了雨气、湿气、水气的感觉,老师却生了气,这可能是因为我没到现场去写生,只是在屋里造景的缘故。他批评我,实际是希望我到真实的大自然中去画,不要闭门造车。过去他看了我的画,都是按我折叠的原样叠好,然后再找一张旧报纸给我包好。这一次不了,他把我的画往桌子上一放,说,你收起来吧!我问老师,你桌子上的旧报纸可以给我一张吗?他看了看我,“嘿”的一声笑了。爷俩之间的紧张空气这才和缓起来。

这时老师让我坐下,指指桌子上的茶杯说,“你今天用我的杯子喝一口吧。”于是,我端起老师的茶杯,喝了一口,放下了。他望了望我说,“你怎么不懂规矩,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还真喝啊?我不是给了你一个杯子专门喝水的吗?”我不好意思地坐在那里傻笑。他说,“叫你喝,你就真喝,你真实在,你真可爱啊,邓伟,这正是我喜欢你的地方。”我笑笑说,“老师让我喝,我就喝了。”他轻声给我说,“你邓伟是小孩,小还要喝白开水,我是大人,喝茶喝得多一点,你要喝茶,也只能放一点点,放多了,喝多了,就容易兴奋,总是兴奋,就会影响身体。”说到这里,可染先生有点激动,一会整理一下衣服,一会搂一搂纸。下意识地做着一些他不常有的动作。

过不多久,他跟我又说起一些写字的事。说是指头要提实,笔杆要拿住,笔要听人的话,而不是人听笔的话,要做到高度控制。说着,老师随手拿纸写了一个竖刀给我看,说要像驯马师一样练字,要练到一辈子。


这时,他指给我看他身后墙上的几个大字:“云龙山色”。这是一张大的斗方,用楷体写的,他说,“这是我今天早上起来为你写的。好久没写这么好的字了。”说到这里,老师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神色,显得更加和善。他说,“今天是1月2号,新的一年时光的开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今天就不再给你红包了。”他沉吟片刻,微笑着说,“如果给你红包,也就是五块钱,这个字值五块钱吧?”我说:“最少得值五十块钱。”他听完又笑了。

可染老师把字从墙上取了下来,在旁边又写了几行小字:“吾故乡有云龙山,已别四十年,今忽忆起,书此四字,邓伟藏之。可染。”

老师放下笔后,说,“要不要我告诉你,李可染是何许人也?”看着老师说话的神态说,我脱口而出说:“怎么看您像演员啊?”他说,“对,我李可染下辈子做演员。给你演戏,我还真想当个演员,我最大的理想除了当个画家以外,就是当演员,不过那是下一辈子的事了。”

这时,他拿出一张写好的小纸条,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这是讲李老师的出生地徐州云龙山的。他说,“李可染是江苏省徐州铜山县人。在铜山县南二里,常有云气,山势蜿蜒如龙,故名云龙山。”我问老师这是从哪里抄来的,他说,“你不要问我这个,不要问老师,你现在是学生,好好听。”他又接着念:“东沿石峰围匝,中有大石佛,何谓之石佛山。唐代称‘徐州’,清朝称‘徐州府’,其地历代称铜山县。现称徐州市。”

老师讲他家乡的时候,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欢愉中几近天真,高兴自豪的情景难以言表。他对家乡徐州的感情太深了。他又接着念:“云龙山是徐州市八景之一,古时也称彭城,西楚霸王曾在这里建都。也是沟通南北要冲之地,掌握鲁豫苏皖的关键,淮海第一要地,南北有兵必于此决胜负焉。主煤。”

他说这是他从一本地图册上找来的。他要我好好的学习,他谦虚地说,他是一个文化很低的人。他指指“云龙山色”斗方:“这幅作品,你要好好地保存,以后我不在了,你到徐州看看,你要能记住徐州,也就是心里有我,因为我是徐州人。”这是老师他第一次给我讲徐州。

老师又讲了“学生”和“徒弟”的含义。他说,“现在我也说不上你是不是我的徒弟,但是要看你的表现,我现在就拿你学习成绩来看。”当时我不知道学生和徒弟之间是什么关系,就说,“徒弟是过去的说法了,现在都叫学生。”老师说,“一般说来,在学院里教的叫学生。你到我家里来了,是拜师来了,也是我的学生。以前拜师,要摆席请客哪,你是小孩,不懂。”


接下来,可染老师又要教我磨墨。他指着桌上的大圆砚台说,“磨墨的时候要注意,一个是力量要均匀。第二是从外圈到里圈,一点一点地磨,不要心急。第三,池子里留下的印子,不能是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第四个,你的手中的墨,不能歪了。”老师还特地提醒我,不要把磨墨说成研磨,就是要说磨墨。墨要磨到最黑那一点,用的时候才能活,要深的有深的,要浅的有浅的。

老师还说,磨完墨以后,一定要把墨上的水渍擦干净,这样墨干了,就不会裂了,不然就会一块一块地往下掉。对墨要知道爱护。说到刷笔,我把笔刷干净以后,他拿了一块旧布,嘴里数着一、二、三,五、六、七、八,然后用力从布中把笔抽了出来,他说,这样把笔头上的水抽干。他说,你做过广播体操吧,擦笔的时候就要这样擦,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笔洗完以后,他要我把笔洗换上一缸新水。他带着我到对过小池子旁边,让我刷干净笔,打满水。然后他跟在我后面回到屋里。就这样,老师一样一样地认真教我,一丝不苟。

中午吃过饭我要走了,他说,现在天短,他也要休息了。他指指“云龙山色”的法书说,“包好了,要保存好啊。”

我说,“老师,上次我拿来苹果,您不要,回到家爸爸把我批评了一通。现在,您这个墨宝,我可不可以不拿?”他看了看我,过了一会问道:“你是叫我李可染,还是叫我李老师?”我说:“我叫您李老师。”他点点头,接着说,“老师给学生的,是给你做示范的,是范本,你把我写的这个字,要挂在家里看,看我的字的骨架,结构,用笔的方法。”我心里总觉得不能拿老师的东西,可老师非要我拿,我只好接受了。

下一周去香山,我还是把这幅字给可染老师还回去了。他一看,非常生气,说,“我那是给你的范本!你竟然不要,你走吧。”

老师赶我走,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就真的走了。刚走出院子,李老师让烧锅炉的师傅把我又喊了回去。我们俩面对面地坐下,过了好长时间,老师才开了口,“我们都不要生气了。你想一想,我为什么让你学《留侯论》?你为什么不多看看呢?那幅字,你还是带回去,用浅一点的绫子裱一裱挂上吧。”看老师较真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这时,他找了一张旧挂历的纸包好,说,“好好拿着,别丢了,丢了我真得问你要了!”

回到家,我找了一位住在故宫附近的老裱画师傅把这幅字裱了起来。当我把裱好的字拿给可染老师去看,他显得非常高兴:“邓伟就是邓伟,我怎么就是对你发不起火来呢?因为你用心哪!”

可染老师这么说,他心里一定是挺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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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画记》 第一部分
我是李可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