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2月6号是农历年三十,下午我去老师家的时候,手里提着两个纸糊的鱼灯笼,灯笼是送给老师的。怕坐公共汽车挤坏了纸糊的灯笼,我就从新街口走路来到三里河。 鱼灯笼是我的姑父自己糊的。姑夫虽然是个聋哑人,但他是一个手艺很高超的手工艺人,还曾经为中南海和外国驻华使馆等单位提供服务呢。我小时候每到过年的时候,姑夫就给我糊一个生肖灯笼,猪年就糊个小猪灯笼,鼠年就糊个老鼠灯笼,好看又好玩。一次我跟可染老师讲起了这件事,他很感兴趣,说能不能和我姑夫商量商量给他糊个鱼灯笼?我回来比手划脚地跟姑夫说了之后,没过多久,他就糊好了两个红色的鱼灯笼,非常好看。从那以后,每到春节,只要我在北京过年,我都在年三十提着两只新糊的鱼灯笼给老师送去。 每到大年三十,可染老师总要做三件事,一是把我送过去的鱼灯笼悬挂起来,第二是亲手写春联,三是他要给晚辈们封红包,大家喜气洋洋地过个年。 我这天下午到的比较早,老师正在午睡。师母说,不能叫你老师,要让他多睡一会,今天是三十,到了十二点他也睡不了觉,他得“熬夜”。这一天我带去了两个作业,一个是我对老师井冈山作品的分析,从主题,技法到视觉观感,谈了自己的看法。还有一个就是按照印刷品的大小我临摹了一张,请老师指点。这一张习作我画了好几天。 老师醒了,看到我手里的画,开玩笑地问:“这是谁画的画?你把我的画拿走了吧?”我也笑着说:是是是。说着他把画拿了过去说:“这可不像是李可染画的。还是老问题,画得不够,画得还是太快,应该要慢。”老师归纳了两点:一,作画形象要准。应该是画什么像什么。这一点对于我考试非常重要。二,外形上只顾轮廓还不行,在结构上还要有充分的表现才行。同时要多看古代,现代的画册,理解前人的间接经验,演绎中国画的用笔,用墨,把这两点结合在一起,就可以画中国画了。老师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很艰苦,必须下苦功夫。” 我有些泄气,说每次来,老师都批评我,说我画得太快,其实我画得很慢,我真是太笨了。是不是学不出来了?我说上小学的时候,我的算术就老是学不好,老师到我家家访的时候,说我这个孩子太笨了,连等分除法,包含除法也搞不清楚,弄不明白。可染老师听了大笑道:“你也跟我似的,不识数啊?笨哪,邓伟你是真笨哪!”我说老师你也这样说我,我还学得出来吗?老师笑了一会,说,“你让我说真话吗?其实啊,你很老实,中外著名的大学问家,科学家,都是老实人。太聪明的人,太精明的人,是不行的。”说话间,他让我给他磨墨,他说他还有事情要做。我说老师是不是要写春联啊?于是便磨起墨来。他问我喜欢春联吗?我说喜欢。不过街上有卖的,您别写了,我到街上给您买去吧。他说,不一样,不一样,到外边买的和自己写的怎么能一个样?磨了一会,他说墨太少了,要再加水。我说你不就是要写字的墨吗?他说写字的墨并不比画画用的墨少。 一个半小时后,墨磨好了。老师提起一支大笔,在一张大纸上写了三个字:“实者慧”。老师写完了,钉在墙上,显得很高兴,他一边仔细看,一边问我,是喜欢春联还是喜欢墙上的字?我说都喜欢。我又念叨要去街上给他买春联的事。他笑笑,指了指我说,“实在啊,实在。”老师把墙上的字拿到了画案上,又提起笔来在上面写道:“一九七八年二月农历丁卯除夕为邓伟书,可染”老师又非常高兴地让我把字挂到墙上,再看。一边看,一边说:“今天我画了几张牛,这幅字比画还好。某某某叫我给他写几个字,还没给他写呢。应酬太多,真不愿意应酬啊。”我说怎么谢谢老师呢?您还给我写字干什么啊?老师又指指我笑着说:“我说你傻吧!真傻。”我们师生正说话的时候,南方的画家郑乃 先生来了。郑先生看到了“实者慧”,连连称赞道:“好字,好!”这时郑先生拿出一本册页,他希望老师能给他留下一点墨宝。老师拿起笔,又在郑乃 的册页上画了牛。天色越来越晚,窗外的爆竹声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可染老师给郑乃 先生画完了画问我,他最近在美术研究第二期上发表的文章看了没有?我说看了,就把我从别的刊物上抄下来的一段文字念给老师听:李可染同志新刻了两方图章,一是“七十始知己无知”另一方是“白发学童”,现在他天天针对自己的弱点进行总结,决心苦练一辈子基本功……(其实这哪是可染老师发表的文章,因为那时候杂志很少,我没看到老师的文章,这是我在一个报纸上抄下来的一段话),郑乃 问老师,“这个小孩是你的学生吗?”老师并没有直接回答郑先生的问话,说,“他有的时候也帮我念点东西,帮我磨点墨,帮我干点活。”说着,他从身边拿出一张报纸来,说,再把这一段念念。这是《光明日报》2月6日的文章:《访问画家李可染》,文章说,“李可染同志的山水画独出一格,在国内外深受欢迎。早在50年代李可染同志致力山水画的创作……二十年来他到祖国各地进行写生,创作出大量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好作品……”念到这里,可染老师突然打断了我,语重心长地说:“我就让你读报哪?连郑先生也不想听这些吹捧我的话,我是让你做作业啊!你不是要考试吗?要对作品进行分析,你写的分析我的作品的文章很单薄,没有文采,这可不行。你写文章必须把现在官方报刊的用语,加到你的文章里面去,这样才能考试呢!我要创作,画画,还要给你上课,活得真累啊!” 我连忙向老师道歉,说真是对不起老师,让老师费神啦!还说把“鱼”给老师带来了!他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你又让我高兴了,鱼来了,好啊!你知道吗?我在美术学院上课,每一堂课都要写单的啊!”我说:“那我怎么给老师算讲课费呢?”他说:“那行,每年都送‘鱼’来吧,你有鱼,我也有鱼,大家都有鱼!”郑乃 先生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时候我把《光明日报》上的一段文字抄在了本子上:“……李可染同志对青年一代美术工作者非常关心,常把自己的创作经验介绍给青年一代。他在创作之余,还将自己丰富的绘画经验编写成书,供青年美术工作者研究和学习。”我觉得我当时尽管还没有参加工作,但是老师给我讲了很多东西,就对老师说,“这一段也包括我吧?”他说,“那还用说吗?你每次来我不都是给你讲课吗?你还不是青年吗?你的脑子有时怎么这么“木”呢?……“ 郑乃 先生走了以后,天已经很晚了。我也要走了。这时老师看了一眼墙上的“实者慧”,“你还忘了一样东西在我们家呢!”我说:“没有啊!鱼灯给你挂上了!饭也吃了。”我看到了墙上的字,说,“老师没说话,我不敢拿呀!”他赶紧说:“过了十二点,再拿,就是下一年的啦”。这时老师把字拿了下来,找了一张红纸,把字包在里面,他说,“这个红包封得可是大利啊!吉利,吉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