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我才再次看到我的未婚夫。 在十月底,皮耶罗离开这座城市,带着他的亲随,径投法国兵营去了。 在教室里,我们的老师让我们祈祷他平安归来。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公开为查理八世的到来欢呼,认为他是上帝用来拯救佛罗伦萨的工具,并将皮耶罗·梅第奇贬为懦夫,指责他们的家族毁掉了我们神圣的共和国。这座等待中的城市人心惶惶。三天前,爸爸回家带来一个消息,领主宣布如果法国军队进入佛罗伦萨,部分家庭必须让出来充当他们的兵营。我新旧两个家都被选中了。要是法国军队入侵,我婚后第一次在家里当女主人,将会是招待法国士兵! 每天都能听到有某些家庭又将女儿,甚至有时候是他们的妻子送到修女院去,以保安全。不过有一天,当恐慌到达高潮的时候,我听到妈妈咕哝说:“外国的侵略者什么时候尊重过修女院圣洁的外墙了?” 而离我成婚的日子,11月26日,只有不到两个星期。 结婚的前一天,炙热终于灼破了天空,一场大雨落了下来。我怀疑这是否也是上帝的计划,以洗净这座城市。伊莉拉正在收拾我的箱子。 “一切都太突然了。” “是的,”我望着她的眼睛,“你害怕了吗?” 她轻轻耸了一下肩,“也许你没必要接受他们给你挑选的第一个。” “哦,是吗?我错过了门外排队提亲的人吗?还是你宁愿看到我在乡下某个潮湿的修道室里,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念珠?我已经要求你和我一起嫁过去了。” 她什么都没说。 “伊莉拉?”我期待地说,“他也将会是你的主人。你要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摇头:“我们被捆绑销售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它不要太糟糕。” 这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好像沙漏里面流逝的沙子,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没听到画家的任何消息。最好的欺骗是诚实,考虑到我很快就要离开,我决定求妈妈允许我去参观小礼拜堂。当然,现在也无需什么女伴,伊莉拉陪着我就可以了。 小礼拜堂已经改头换面了。画家坐在鞍具上,被绳索吊起来,贴近天花板,聚精会神地将栅格的影子画到天花板上去。当他画好一个之后,他朝下喊话,让工人松开或者拉紧绳索,将他拉到另一边去,在火焰上来来去去。 伊莉拉和我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他全神贯注,技巧娴熟,像一只悬挂着的蜘蛛,吐丝编织一张粗糙但图案完美的网。他动作很快,尽量避开火焰的炙热。已经完成的墙上显示出一些人物的轮廓,用赭土勾勒出来,为涂上石膏做好准备。 “他在干什么?”伊莉拉咕哝着,显然被这奇观吓坏了。 “哦,他在给屋顶画上格子,以便作画的时候有参照点。”帮工的男孩急切地说。他的脸上满是污垢,但眼睛闪闪发亮。他第一次感到手指发痒是什么时候呢? 伊莉拉耸耸肩,依然满脸迷惑。 “在上面画画的时候,屋顶的弧度很具欺骗性,”我解释说,“几乎不可能校准视角。栅格的线条将会帮助他,让画不至于变形。他的草图会叠覆在这些线条上,就像地图那样,这样他就能准确地把整幅图移到上面去了。” 男孩瞪了我一眼,我瞪了回去。别和我争辩,我的眼光说。关于这些,我知道的比你将要知道的还要多,尽管最终是你而不是我,在这屋顶上涂满天国的画像。 “你回去告诉你老师,我们会在这里看着,等他完工。”我平静地说,“你去为我们搬几张椅子。” 他眼里有点害怕,但什么也没说,匆忙走回祭坛,寻找合适的椅子。当他拉着两张椅子的时候,画家大声把他叫过去,吩咐了好一会儿。男孩把椅子放在地板中间,伊莉拉走过去把它们搬过来。 那是他下来之前那个小时最精彩的部分。燃料是便宜的稻草,燃烧很不稳定,火焰经常猛然暴长。火焰燃得太高的时候,他会叫喊几声,工人就会用水将火焰浇低一些;但这样做产生的浓烟使他咳嗽不止。我听说有人就是这样被伤得很厉害的,所以那个控制火焰的人的技巧得和画家一样娴熟才行。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转动绞盘,把他放下来。绳索下垂的时候急遽转动着,他几乎被甩出坐鞍,直扑在地面上。他不断咳嗽,成口成口地吐出浓痰,以便恢复呼吸。女人怎么可能去做这些事情呢?乌切罗的女儿兴许能够在壁毯上画《从良妓女玛丽的房间》,可她万万不会被吊到拱形的屋顶下面。男人表演,女人鼓掌。我开始失去信心。 他双手抱头坐了起来,眼睛扫视着小礼拜堂,发现我们仍在等着。他站起身,尽力整理好衣裳,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了,如果说他这蜘蛛式的运动让他变得强壮一些的话,他的害羞也已经被那些画吸收了。伊莉拉站起身,挡在他和我中间。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要黑,浑身散发着汗水和烧焦的味道,似乎他身上有某些魔鬼般的自信。 “我现在不能停下来,”他的声音已经被浓烟熏得嘶哑,“除了火光外,我得借助日光。” “你疯了,”我说,“这样会烫伤自己的。” “要是我动作快点就不会了。” “哦!我爸爸有些镜子,他在晚上工作的时候,用它们来加亮烛光。我可以去跟他要一块给你。” 他低头说:“谢谢!” 祭坛那边工人问了个问题,他用流利的方言回答了。 “你的意大利语提高了。” “火烧屁股,总让人学得快一些。”他满面尘灰的脸上露出鬼魂一样的笑容。 我们又沉默起来。“伊莉拉,”我说,“请你离开一会儿。”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请你走吧。”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瞟了他一眼,然后把眼光移开,朝祭坛走去,故意扭着屁股;她想让男人注意她时,也会这样做的。那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不过画家没有注意到。 “你指挥他们?” 他轻轻点头,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暗示,它们被烟熏得充满血丝。他匆匆回望了一下那堆火焰…… “如果现在不行,什么时候呢?我过几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 他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结婚了,你不知道?” “不,”他停了一下,“不,我真的不知道。” 他与世隔绝得如此彻底,乃至连佣人搬弄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嗯,那你也许还没听说这座城市受到入侵的威胁。魔鬼出现在街头,到处是谋杀和破坏。” “我……我听说过这些,是的。”他咕哝着,脸上暂时失去了那种自信。 “你去过教堂吧?所以你听到他的布道了。” 这次他的点头正好避开我的眼光。 “你得小心些,那个修道士会用圣经来代替你的画笔。我……” 但伊莉拉已经回到我身边了,嘴里啧啧做声表示不满。她的责任就是看着我,把我清白无损地交到我丈夫的新婚床上,当然不能容许我和一个画匠私通。 我吸了一口气,说:“那么什么时候,画家?今晚?……” “……不,”他尖声说,“不,今晚我不行。” “你有其他约会?”我不等他回答,接着说,“那明天呢?” 他犹疑着说:“后天吧。等我画好栅格,清理好火把。” 祭坛那边的男人又在叫他了,他鞠躬,然后转身走过去。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我们能感受到火焰的热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