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丁聪:笔底才情敌万夫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9-07 15:55:31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我到了香港就接触了共产党,与廖承志、夏衍他们相识,我们在上海的那些进步青年就靠拢了党。一接触共产党我们就发现与国民党不同,共产党够朋友。我们当时就编了八路军的画报,《良友》以前封面是美女,抗战以后我们都改成画八路军将领,都是爱国题材了。

采访丁聪,先要过“家长”这一关。丁聪的“家长”是妻子沈峻,电话预约时,她仔细地问清采访的主要内容,连到丁家的路线,她也会细心地指导如何坐车。第二天顺利到达丁家时,“家长”热情地引路斟茶,把一切安排妥当后便悄然地忙她的家务去了。在“家长”面前,丁聪像个小孩,什么事都不大管,只管听“家长”指挥。丁聪说,“家长”比他忙多了,以前“二流堂”的老友聚会,都由“家长”张罗。郁风说他:“画他喜欢的画,吃他喜欢的肉,有他喜欢的朋友,津津乐道地受他喜欢的妻子管制。”

客厅的墙上挂着老友黄苗子的字,黄永玉的画,家具上到处摆着书,看不出摆放的章法,一排《读书》杂志倒摆得整齐。丁聪笑眯眯地坐在书堆里,谈吐随便得让人严肃不起来。谈起自己的父亲“老丁”丁悚,丁聪就像聊家常一样,事无巨细地回忆着,以至于“家长”为我们续茶时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头,怕一个上午都聊不完家事,丁聪笑眯眯地转换话题。当谈到中国漫画的命运时,丁聪依然是笑眯眯的,但言语之中流露的是对艺术的痛思和人世的关切。

丁聪气色很好,却说前一阵摔了一跤,躺了两个月,身体才好,老友们刚有一个聚会。现在社会上的活动他很少参加了,以前经常跑去《读书》编辑部,现在家离杂志社很远,公交车太挤,也不大去了。“一般是他们送稿子过来,我在家里画,人活着总要做点事情。”老人家笑道,“这也是健康的一个秘诀。漫画是我唯一的爱好,我不能放手啊。”

现在家里只住着丁聪和沈峻二老,他们唯一的儿子在国外。丁聪告诉我们:“我四十岁结婚,就只生一个孩子,我不敢多生‘右派’的孩子,怕祸延子孙。孩子毕业以后,因学的电脑,当时国内还无用武之地,只能出国了。今年暑假,我儿子带了两个孩子从美国回来,我就带了孙子去乡下祭祖,他们很开心。”

丁聪说的乡下,是上海枫泾,那里如今建成了一座丁聪漫画馆。“小丁”的讽刺漫画、名著插图、人物肖像等都陈列在馆中,而有“中国现代漫画先驱者”之誉的“老丁”的作品,也有专门陈列室。丁氏父子的作品铺开了中国漫画一个世纪的漫漫长路,子子孙孙看到的,也许不只是画中的人间百态,更多的是画外的笑声和泪影。

丁聪人称“小丁”,他的父亲丁悚人称“老丁”,是著名漫画家。30年代,“老丁”创办中国早期的漫画协会,丁家曾是上海著名的文化沙龙场所。汪曾祺撰文回忆,小时候看过一张“老丁”的画,一个人在扬袖而舞,另一人据案饮酒,看神情似在嘲笑舞者,上面题诗为:“张郎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张郎当筵舞,恐更郎当舞袖长。”汪曾祺感慨:现在能画这样的画——笔意在国画和漫画之间,能题这样也深也浅、富于阅历的诗的画家似乎没有了。又建议搜集“老丁”的作品,出一本《丁悚画集》:“这对丁悚是个纪念,同时也可供医学界研究‘小丁’身上的遗传基因是怎样来的。”

李怀宇 汪曾祺先生写过一篇文章,说你父亲绘画的水平很高,非常推崇他。你记忆里的父亲是怎样的?

丁 聪 我也很佩服我父亲。我们家祖辈过去是读书人,在上海附近的枫泾,我现在也有一个漫画馆在那里。我父亲十二岁时,因家道没落,就自己搬一个铺盖到上海当铺学做生意,学了十多年,已经从当铺做到柜台上写当票。他在上海当铺工作的时候,业余都在函授的美术专业学校自学。我父亲并没有中文基础,后来的题画、写诗,都是自学成材的。对于西画,他也是自学。我父亲在报上投漫画稿,先是画《百美图》,鸳鸯蝴蝶派,后来画漫画。成家以后,二十五岁生第一个孩子,然后就一直生,生了十几个孩子出来。


李怀宇 听说你父亲每生一个孩子就跟你说一次“对不起”?

丁 聪 对,有这回事。我父亲二十五岁结婚生了我。当时,上海也是军阀混战,很混乱,我们住在租界的房子里。租界不属于国民党统治范围,外国人有治外法权,日子相对就好过一点。如果住在老城区,城隍庙那些地方就比较落后。我父亲画画好,也学西画技法。刘海粟在上海办美专,我父亲是第一任的教务长。我还没有生出来,就已经是刘海粟的干儿子了。刘海粟比我父亲略小一点。我父亲当时很出风头,但是因为画漫画稿费太少,而孩子是接连不断地生,所以也在多家学校教绘画。他不希望我学画,因为学画不能养家。以后他生一个孩子就跟我道一次歉,因为我的那些弟弟妹妹都要我帮着抚养。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已经大概有十个弟弟妹妹了。我父亲也很累,就到英美烟草公司去画广告,每个月可以拿月薪,也算是高级职员。

李怀宇 你父亲成为著名的漫画家后,成立漫画会,家里也成了著名的沙龙场所。你对当时到你们家里的文化人有什么印象?

丁 聪 我父亲跟《礼拜六》等杂志社联系很多,为当时上海很多大型杂志绘制彩色仕女封面。他当时画《百美图》,出了第二百个,后来又画漫画,出版过《丁悚百美图》等画集。那个时候的生活也过得不错,我们家有三层楼,亭子间、大厨房。那个时期画漫画的都是个体创作,没有出身美院的,所以,我父亲就成立了漫画会,漫画家聚会的时候就在我们家。我们家门口有一个“漫画会”的牌子,中国第一个漫画协会的组织就是在我们家成立的。我从小就认识叶浅予、张光宇、张正宇、鲁少飞,他们都是我父亲一辈的,但是都比我父亲小,我都叫他们叔叔。我九岁的时候,叶浅予二十多岁,画《王先生》,很出风头。等我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在报纸上投稿,也没有什么学校可以学习漫画,我都是在编电影画报的时候从国外的杂志上学习,有美国的、苏联的。画漫画开始签名“丁聪”,很烦琐,跟画面一比,字显得很大,张光宇就让我签“小丁”,因为我父亲是“老丁”。谁知这一签就签到了九十岁。

李怀宇 你父亲在1949年后的经历是怎样的?

丁 聪 他被安排在上海文史馆,虽没有被打成“右派”,但“*”抄我们家,他怎么也想不通,就说去楼上洗洗脚,上了楼就再也没有下来,就这样死掉了。我觉得他没有什么痛苦,而我当时关在牛棚。

抗战期间,丁聪辗转于香港及西南大后方,主要从事抗战漫画创作,他和唐瑜、黄苗子、吴祖光、盛家伦、戴浩等好友形成了著名的“二流堂”文化圈,也接触了夏衍、乔冠华、廖承志、潘汉年等共产党人。抗战胜利后,丁聪发表了许多以“争*”为题材的讽刺画。

李怀宇 你的漫画创作经历基本上是20世纪中国漫画的一个缩影。30年代,你的漫画与上海的商业文化尤其是电影有关,抗战时是抗日爱国的漫画,抗战胜利后讽刺社会黑暗,1949年以后又跟社会变化息息相关。当年你是怎样渐渐走上漫画创作的道路的?

丁 聪 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中学毕业以后,连大学都没有读,就因为家庭负担重,弟弟妹妹多。父亲不画国画,漫画又不卖钱,所以穷。我父亲不让我画漫画,但是我又没有机会深造,受到父亲的影响,我还是喜欢画画。中学毕业的时候因家境不好升不了大学,然后就开始打仗了,我就出来“混”了。

1935年,我中学毕业,十九岁。中学毕业只能做一些银行职员、翻译这样的工作,我不想做这些工作,父亲又不让我画漫画,我就去教中学,在晏摩氏女中都教过书。当时晏摩氏女中不允许男生进去,所以我反而很受羡慕。我长得比较显小,年龄也小,个子也小。那是一个贵族教会学校,女中学生都住校,有初中、高中。虽然我没有进过美术学院,但是中学毕业之后,我就去上海美专的大教室里练习画画。一方面自己画画投稿打基本功,一方面是找电影公司编电影画报,编类似于现在的《大众电影》。那个时期,一边投稿,一边教书,一边到小报里做记者,然后到《良友》画报工作。


李怀宇 抗战开始后,你的漫画生涯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丁 聪 最初上海抗战的时候,我在《良友》开始画抗日漫画,那是最起劲的时候,拼命画,用漫画救亡。上海沦陷后,我逃到香港,八年抗战我一直在后方,辗转于香港、重庆、昆明、桂林等地。1938年,我创作了《流亡图》。画抗战漫画以后,我才开始接触政治。以前都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讽刺一下,开开玩笑。30年代初的文艺界,一直是左翼领导,鲁迅他们都受到共产主义影响。特别是电影界,首先被共产党掌握,比如夏衍、赵丹他们都是左倾文艺工作者。慢慢地,左派的文艺势力占据了上风,我们也就开始接触共产党。共产党开始先抓文化,联华电影公司就比较进步,大学生比较喜欢看。而“天一”、“明星”这些就比较老,没有文化,也没有有声电影,是默片。左翼文人就抓联华电影公司,大学生也开始演话剧。党就是靠抓电影,影响了一大批进步青年。

因此,新电影兴起之时,我们的抗日刊物就与电影公司合作。我最早就是与唐瑜编画报,之后去《良友》。后来上海成为孤岛,日本人肯定要对我们抗日知识分子动手,我与张光宇他们逃难到香港。刚好《良友》也从上海搬到香港,所以,我一到香港马上就有工作了。香港是个自由港,只要不骂英国,什么活动都可以做。我到了香港就接触了共产党,与廖承志、夏衍他们相识,我们在上海的那些进步青年就靠拢了党。一接触共产党我们就发现与国民党不同,共产党够朋友。我们当时就编了八路军的画报,《良友》以前封面是美女,抗战以后我们都改成画八路军将领,都是爱国题材了。

李怀宇 当时,你与夏衍、廖承志他们这些共产党人的关系如何?

丁 聪 抗战以后,左倾的进步文人都是倾向于共产党。我们到了自由的香港,共产党也公开了,我们与乔冠华、廖承志、潘汉年经常接触。我那时二十多岁,夏衍比我大十六岁,夏衍是广州沦陷后,撤退到香港,再去桂林。在香港待了两年以后,我跟随夏衍到桂林、重庆等地,然后走昆明、河内等地回到香港。以后也总是通过越南到内地,受到他们的照顾。我在上海的时候不能画蒋介石,到了香港以后画了《现实图》,我在《现实图》里一下画了两个蒋介石形象过过瘾。

李怀宇 你为了画漫画,在重庆还跑到妓院了解情况,画成了彩墨漫画《花街》?

丁 聪 对。重庆有一个最下流、最低级的地方,我把它画出来了。徐悲鸿非常肯定。有这样的现实,我就要画。

李怀宇 周有光讲过一个笑话,抗战时期你经常去他家,他儿子十分崇拜你。有一次家中闲谈时,周有光说“小丁”有点“左倾幼稚病”,他六岁的儿子就向你告密。等到他儿子七十岁的时候,对周有光说:“其实那时爸爸的‘左倾幼稚病’不亚于‘小丁’。”

丁 聪 周有光当时也在重庆,他跟我们也很接近,那个时候大家都向往共产党。当时我到了重庆不到半年,就赶上皖南事变。重庆的共产党疏散了,进步人士又跑去香港。我跟张光宇说,我们刚回来挺热闹,就要回香港么?那个时候唐瑜从仰光回重庆,唐瑜是我们活动的主心骨,我、张光宇就跟唐瑜去了仰光。到了仰光,张光宇一个月就住不下去了,我把他送回香港。后来我的护照要过期了,三个月以后我也从仰光经过新加坡回到香港。在香港我有《大地》画报可以画,也参加了不少话剧团。在报馆里,铜版印刷不方便我们就开了木版印报纸。太平洋战争,香港沦陷,我们没有路可以走。我们周围吃了好多炸弹。我就找组织,去了东江纵队。到了东江纵队,一边被国民党包围,一边被日本人包围。我们在里边待了一百天,后来到了桂林,又到了重庆。我花的都是唐瑜的钱,用唐瑜的关系。现在我们依然来往。八一电影制片厂是唐瑜搞起来的。那么老的人物,现在只是一个处长。


李怀宇 抗战时期你和唐瑜、盛家伦、戴浩他们在重庆“二流堂”的事很有名。

丁 聪 “二流堂”是毛泽东的一大发明,根本没有这么一个集团。我最早跟电影接触,跟唐瑜结识。唐瑜后来跟潘汉年去武汉,就在中国电影制片厂工作。唐瑜很早就参加共青团了,从仰光到上海进了电影界,随从潘汉年发传单、坐监牢。唐瑜的哥哥是仰光的华侨,做生意发财,就供给弟弟一个房子。唐瑜比我大四岁,我们一直很要好。唐瑜靠近共产党,出狱以后一直与潘汉年有联系。我又与唐瑜在一起,所以也就与地下党很熟悉。我跟共产党很多年,当时并没有想加入,只是一心想画画,能够发表就满足,与共产党有了不小的缘分。“二流堂”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到最后才*。现在关于以前“右派”的事情,我统统不讲了……

李怀宇 抗战胜利后,你画针砭时弊、揭露社会黑暗面的漫画。当时整个文化界的风气是怎么样的?

丁 聪 因为整个文艺界抗日协会都是周总理在领导的,文艺界的天下都是共产党的。夏衍、陈白尘、阿英他们很早就是地下党。

1949年后,丁聪怀着满腔热情投入工作,“反右”时被打成“右派”,从此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无法在内地公开发表漫画。“*”结束后,丁聪以超常的精力,创作了大量的讽刺漫画和文学书籍插图。1979年《读书》创刊后,他的漫画专栏从未中断。

李怀宇 1949年之后,漫画界的风气如何呢?

丁 聪 1948年年底、1949年年初,我们跟阳翰笙、张瑞芳一批回到北平,那个时候还没有建国。后来,开文代会、青代会、政协会议。解放初期,周恩来他们也很平易,后来就不一样,但是周恩来对我还是很好,给我敬酒。解放以前,我们很大胆,以为不是共产党,好做事情,什么事情我都好做,那个时期反而是共产党比较困难。就算我被国民党抓到监狱,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是共产党。那个时候,反而最大胆。

解放初期是很好的。可以画东风压倒西风,可以骂外国人,骂帝国主义。开始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反右”后才慢慢清楚……抗美援朝的时候,我跟第一次慰问团和廖承志去了,画画也都是凭概念的。刚刚建国以后,廖承志就找我去上海买邵洵美的机器,招工人。1950年年初运回机器,就让我们创建《人民画报》。其实我不想编画报,这样就没有时间画画了,我是副总编兼编辑部主任,因为不是党员,后来就被打成“右派”。

李怀宇 1957年到1977年二十年之间,有没有画漫画?

丁 聪 我偷偷地画,在北大荒我画了很多。1958年,我们去了北大荒,聂绀弩后来也去了。我当时也画了一批有影响力的画。我们当时怎么会反党呢?这样是胡说八道、没有理由的。现在我还搞不清,也根本不问了。在编《北大荒文艺》时,也为他们画出了一些插图,当然不是用自己的名字。这些都不是漫画,真正画漫画还是80年代以后的事了。我一个人主要搞技术,每个月我在农垦局的印刷厂里设计版式、排版和校对,一待就是半个月。等刊物印出来后,再用牛车把它们运到火车站,装上货车,押运回来。这样,在编杂志的半个月里,我便有时间画画。我在《北大荒文艺》,聂绀弩当时关在监牢,我就把他也弄到杂志社。帽子不摘我就不回来。后来,我到了北京才摘了帽子,摘了帽子还是一样,还是“摘帽右派”。*以后,我仍然不能在内地发表画,但可以在香港发表。我和龚之方合作,在香港《文汇报》上刊出《北京小事记》,他写文章,我配图,写北京的题材,都是歌颂的题材。

李怀宇 “*”结束后,你又进入一个创作的高峰期,这时的创作环境怎样?

丁 聪 “*”结束后,我们才基本恢复以前的工资、权利。断断续续地,我跟陈四益合作写了很多本书。1979年,范用、冯亦代他们请我去《读书》。但是受上海电影制片厂之邀,我去了上海搞电影,戏没有拍成。回来以后,我也不回《人民画报》。最自由的时期,还是三中全会以后的几年。因为“四人帮”压得太厉害了,文艺界需要喘息。三中全会以后,我也画了很多讽刺社会不良现象的画。只要有机会、有氛围,我就会画……对社会不良现象的讽刺,实际上对政府是有好处的。英美都没有限制,法治国家,什么题材都可以,只要不违法,都可以。


李怀宇 范用写过一篇叫《相约在书店》的文章,讲你们一起到三联书店旁边吃饭谈天,朋友间的情谊很让人感动。

丁 聪 跟《读书》那些人,我们是好朋友。范用、沈昌文、董秀玉都退了,我是最老的了。我跟吴彬她们关系也不错。二十多年来,我还在拿《读书》的稿费。我对《读书》有感情,尽管脑子跟不上了。这两天我又要给《读书》发稿子了,连标题也是我做的。

我们现在也是总跟几个老朋友一起吃饭,有黄苗子、郁风、邵燕祥、李辉、杨宪益、沈昌文他们,有些已经九十多岁了。我都怕这个聚会又被宣传、造谣。以前,跟唐瑜他们也是这样吃饭、聊天,就被打成“二流堂”。我们这些朋友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几年不见面以后,再见面依然如故,就好像昨天见过一样。我们都是很真的好朋友。对国家、对党,我们都只有好,没有坏。这些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丁聪的漫画生涯,是现代中国漫画的一个缩影。杨宪益打油:“丁侯作画不糊涂,笔底才情敌万夫。今日语言无禁忌,只缘身畔无仙姑。”回首风云,他对中国漫画有自己的思考。

李怀宇 廖冰兄2004年接受采访的时候说:中国漫画已经死了。你怎么看?

丁 聪 对。他比我大一岁。现在没有气氛画漫画了。我现在还在画,因为我没有别的本事。

李怀宇 你觉得漫画在绘画的几种题材里有自己什么样的特点?

丁 聪 漫画应该是一个讽刺的东西,是一个讽刺的工具。我们总是要把不好的东西去掉,要去掉不好的、腐朽的东西,反腐倡廉嘛!

李怀宇 你怎么看待漫画的幽默元素?

丁 聪 漫画都是讽刺和幽默的两种味道,当然也有卡通,供人娱乐也可以。真正讲到点子上的东西,当然是大胆、分量很重的讽刺了,但是就有人怕这个啊。其实,有什么可怕呢?只要是讲道理,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啊。如果没有地方讲道理,才可怕啊。至少我认为,从我个人的漫画成长经历谈起,漫画应该是讽刺的。漫画要有讽刺的东西,如果兼顾幽默自然更好。

李怀宇 那么在技法上,你觉得漫画的个人风格如何表现?

丁 聪 我是这么认为的,只要你画的、想的、感受的都是中国的、民族的,慢慢地你就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开始我们可以找自己的老师,也可以学习外国人的,但是画着画着就要表现自己个性的东西。完全模仿外国人是不可能的,必然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受,其中就会形成自己的个性。30年代,我主要也是接触外国人的漫画技法,但是我画的主要都是中国的事情。人物都是穿中国衣服、长中国模样,反映的是中国人的事情、中国社会的现实,那么就慢慢形成我自己的风格。

当然还有一个表现方式的问题,有人愿意这样画,也有人愿意那样画,个人的漫画表现方式应该是多样的。如果规定种种所谓的“纪律”,这个不允许谈,那个不允许谈……作为一个老百姓来讲,还是要讲事实的啊!但是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子,没有一个标准谈或者不谈。今天他在台上,你就不能碰他,他下了台,人家才可以碰,根本不是讲法治的……

早期我漫画中的西方技法很多,现在我的风格也形成了,很难改变了。本身我还想学一些新鲜技法,但是也难改变了。所以,虽然开始是学习国外的,但总是形成了我自己的风格。我现在不用署名字,都能看出是我的画。国民党时期我也是一直署真名的,因为我署假名也没有用,别人一眼就看得出来。当时国民党警告过我几次,我曾经想过改风格,但是后来觉得一改就是证明了自己的胆怯,我就不改了,随便他们怎么样吧。

李怀宇 我看过你一张非常有意思的漫画,一个人在创作,背后有另外一个人在押着,标题叫《监督》,为什么有这样的创意?

丁 聪 有个人的影子在他的思想里,他创作的时候没有办法去掉这个影子,如果去掉了,就不知道自己哪天倒霉了……


李怀宇 现在出现了蔡志忠、朱德庸、敖幼祥的新漫画,你怎么看?

丁 聪 那是有别于我们的另一种,就是供人娱乐的。开开玩笑也可以,我们也没有必要非要怎么样。现在有一种东西打破了,就是漫画像。除了领袖之外,其他都可以画了。电影明星、体育明星都可以画了,这些很有意思,很好玩的。

李怀宇 有学者说,你是一位非常重要的现实主义漫画家,所有作品都是与现实紧密结合的。

丁 聪 漫画与时代应该是紧跟的,不同时期的漫画应该有不同风格。因为社会在变,有权的也要求变,这些事情都难做了。我这个人是很守规矩的,我画的基本上没有把人丑化。我画的文人肖像,没有大夸张,只是让人觉得有趣而已。有的人没有欣赏水平和幽默感,我画夸张了,对方可以说我丑化。既然不允许太夸张,我也不想惹麻烦,我就小夸张,一般的夸张。漫画给我带来了很多好朋友,但是我不能放开了说话。我认为漫画如果离开了现实,就不成其为漫画了。现在就是缺乏讲真话。巴金讲真话,他有好日子过么?比死还难受!非要说不好的人好,我也做不到,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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