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秋,十八岁的安庆少女孙多慈,带着既惶恐,又兴奋,还淡淡有些刺激的心情,开始了她国立中央大学的旁听生活。 1930年的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规模还没有达到“系”的要求,当时艺术专修科下面只设有国画、西画和音乐等三个组。而教育学院,也只有一系三科,分别是教育学系,师资科、艺术专修科和体育专修科。七年之后,也就是南京沦陷前夕,艺术专修科才升格为艺术系,教育学院也同时改称为师范学院。之后不久,10月,国立中央大学西迁至四川,本部设在重庆沙坪坝。 在国立中央大学,最大的建筑,便是工字大楼,艺术专修科国画组和西画组的教室,就设在这栋大楼里。徐悲鸿主讲西画组一、二年级素描课,单独有一个石膏素描教室。石膏素描教室是徐悲鸿来国立中央大学后一手创办的,里面有人物胸像、头像、动物全身及其解剖模型,大小一百多件。其中阿波罗和维纳斯全身像,高两米有余,在国内,独一无二。徐悲鸿很得意他的石膏素描教室,常向同学们炫耀说:“你们知道这些石膏模型是从哪儿采购的吗?法国巴黎。同学们都还没有去过巴黎吧,那你们就摸摸石膏模型,也算是和巴黎亲密接触了!”说到这里,他总是有意停顿三四秒钟,让学生轻松地笑一笑,再切入主题。“这些石膏模型,都是世界著名雕塑家的代表作品,每一件都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石膏模型是静止的无色的艺术形体,它是练习素描的最好对象。而素描,是锻炼绘画基本功的惟一途径,想掌握好它,只有两条,一是‘勤’,二是‘苦’,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教室面积很大,而上课的学生,通常只有二十多个,徐悲鸿宽厚又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更具有特别的亲和力。 孙多慈从来没有接触过正规绘画教育,面对这突然而来的新生事物,多少还有些不适应。加上是女性,年龄小,又是旁听生,孙多慈很少说话。不少时候,为某个艺术观点发生争论,在场的同学,几乎人人都脸红脖子粗,只有孙多慈,笑笑地看着大家,什么也不说。有时候逼急了,非要她表态,就往后退两步,“我觉得,你们讲的都有道理,只是立场不同罢了。”并不明显偏向哪一方,但大家都认可她的态度。 徐悲鸿一开始也没有把孙多慈放在眼中。那时候,每年都有喜欢绘画的学生到国立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来旁听。虽说是旁听,但吃住都安排在学校,还要交相当的学习费用,一般人家,根本花费不起。在艺术专修科旁听,多是两种情况,一种是落榜生,另一种就是转科的,无论哪一种,绘画基础都不是很好。所以艺术专修科对旁听生有辅导,但不是特别侧重。 大约是一个多月后,徐悲鸿应栖霞乡村师范学校校长黄质夫邀请,带领艺术专修科西画组的学生,去学校参观,并在那里作演讲。孙多慈也跟着去了。因为是在城郊,路不太好走,穿着高跟鞋的孙多慈落到了其他同学的后面。徐悲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便站住,特意等她赶了上来。“看来你的生活经验不足,走这样的远路,就应该穿平底鞋。怎么样,脚有些痛吧?” 孙多慈抬眼淡淡一笑,脸上泛起一团红晕。“没有,也还好。”想想,又补了一句,“谢谢徐先生。” 徐悲鸿本想和她开句玩笑轻松一下气氛的,但当他眼光与孙多慈对视的那一刻,没来由突然一阵心动。这个看上去十分清纯的少女,一双眼睛却生满让人无尽爱怜的忧郁。那种忧郁不是造作而出,也不带矫揉之情,却如一扇明净的窗口,透过它,你可以清澈地看见她的内心世界。徐悲鸿以一双画家的眼睛,敏感地抓住了这一瞬间,他不知道面前这位少女,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将来还会发生什么,但他却知道,她的身上,肯定有说不尽道不完的戏。 孙多慈却被他的眼光震慑住了,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结果一抬脚,又差点打了个趔趄,徐悲鸿伸手扶住了她,“小心,千万别崴了脚,要不晚上就回不去了!” 后来在学校礼堂做关于文艺的演讲,徐悲鸿显得特别有激情。“艺术创作确实需要天才,但如果不下苦功夫,你那一分‘天才’有什么用?天才与地才结合,才能创作出惊世之作!”又说,“我们的艺术,最重要的,就是以‘真’为贵。什么是‘真’?‘真’就是生活中的美。艺术创作最难的,就是一个‘真’字。求真难,不真易。打个比喻,我们画人难不难?难。画鬼呢?画鬼就容易多了。”接下来谈到美术界的一些不正之风时,他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现在有些画家,自命为什么新派画家,实际他们没有什么表现逼真的能力。说白了,就是打着‘新’的旗号,自己欺骗自己,也欺骗他人。他们的绘画,不仅乡村种田的农夫不喜爱,他们自己也不喜爱!” 同学们都被鼓舞起来了,巴掌拍得震天响。孙多慈也随大家站了起来,一双手拍得通红。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血性汉子啊,她在心里暗暗叫道。 台上的徐悲鸿,在众多的学生中,一眼就看到了孙多慈,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居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得意。 接下来的素描课,徐悲鸿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孙多慈身上。连续几天的观察,他发现必须重新审视这位女学生。从孙多慈绘画技艺看,确实是班上基础最差的一个,但通过近两个月的学习,她的素描水平进步非常快,在班上排名,已经够得中游偏上的水平。徐悲鸿暗暗吃惊,这个看似温柔,看似宁静的少女,却有如此之高的悟性和巨大的发展潜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