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父亲和哥哥依旧杳无音信。 那一阶段,孙多慈清早起来,先侍候母亲进汤食药,安排好母亲的早餐,然后才匆匆赶到中央大学听课。中午急慌慌赶回来,热一点现饭,两人胡乱吃一口,又忙着到学校去。下午回家,还要抽时间绕道到菜场,买两把韭菜,几块豆腐,或者称两斤青菜,提前准备第二天的饭菜。 “吾母则悲痛几绝,病于京寓,缠绵床褥者又年余。此年余中,吾则晨入中大听课,归则侍慈母进汤药。”关于这一段生活,孙多慈总不愿提及。晚年时,偶尔与子女相谈,她总是用“忧劳相煎,夜以达日”来形容。 而此时更大的考验,是在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班上的同学,有意识对她进行冷漠的疏远。 孙多慈是旁听生,按理与其他同学没有利害上的冲突,但由于徐悲鸿对孙多慈的偏爱,尤其是让孙多慈做他的模特,引起了大家的嫉妒。表面上当然不说,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有时候还有一种过分的热情,但私下里,总是离孙多慈远远的,用一种异样眼光的盯着她。蒋碧微大闹徐悲鸿画室之后,这种矛盾更到了白热化的地步。有好多次,孙多慈到课堂上来,便发现自己的画布被人偷偷割破了。一刀一刀,甚至十多厘米长的口子。仇恨之深,可以感觉。孙多慈也想开口骂人,但环顾四周,同学们各自忙碌,你能骂谁,你又能骂倒谁?于是酸也罢,苦也罢,只好闭着眼睛全咽下肚。“与社会接触日密,觉人心之虚伪,偏私,阴险,疑忌,刻薄,残忍,充塞于天地之间。”类似这样的语言,本不应从如花似玉年龄的孙多慈口中说出,但她说了,而且说得咬牙恨齿,没有一定感受,是不可能动这样怒气的。 徐悲鸿当时并不在南京。他是3月下旬带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毕业生去北方参观的,这一去,直到6月初才回来。虽然不在南京,但他一颗心,依旧系在孙多慈身上。在孙多慈人生最艰难的时刻,他真的对她放不下心。从济南到天津,到北平,这一路,他不断写信鼓励孙多慈,或长达数页,或寥寥几句,但意思只有一个,就是让孙多慈为了家庭,为了艺术,也为了自己的前途,一定要挺住,要战胜人生这一道最艰难的坎。好多个夜晚,孙多慈独自坐在灯下,听风在窗外呼呼而过,就是一遍一遍读徐悲鸿那些充满温情的信,才有坚持下去的信心与勇气。 激励孙多慈战胜人生最大挫折的另一个动因,就是父亲孙传瑗曾经为她讲述的“动心忍性”。后来她在《孙多慈描集》的“述学”中说:“然后知吾父为吾讲‘动心忍性’之有因也。非此者,吾几于不能自持。”虽然中间“几欲致疑孟子性善之章。”但最终还是从中受到启发,“怅然以悲,毅然以起,誓欲于虚伪、偏私、残酷、险诈、猜忌、刻薄之中,求善求真求美。”“傥使风雨雷霆,供我驰驱,大海波涛,为我激荡;宇宙之大,人情之变,融冶之洪炉也,将欲避其烈焰,突火而出,反身而观,此至繁极赜不可思议之造物,令入我笔端,出我腕底,强使吾艺状其博大,状其雄奇,状其沉郁,状其壮丽,状其高超,状其秀曼。吾之意志,于以坚强;吾浩然之气,至大至刚,与天地无终极,随文运以回旋者,盖古往今来怀宏愿者之所以事事,终不以吾之小而抉弃也。人固可言其不知量,但吾所以答吾贤父母良师友殷切之期望者,固无他道,抑自定其为生涯者也。” 奇怪的是,在这种状态下,孙多慈的绘画技艺,却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 父亲是这年6月中旬带着哥哥回到南京的,得知幼子去世,这位晚清斗士呆住了,什么话也不说,只有两行老泪顺腮而下。那个夜晚,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在那里喝闷酒。之后衣服也不脱,倒在床上就睡。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第四天起来时,他整个人都瘦脱了形,下巴上的胡子也生得老长。孙多慈有些怕与他对视,在她看来,父亲此时的精神状态,比他在老虎桥监狱时,不知差多少倍。 这天父亲略好一些,把孙多慈叫到身边,深深叹了口气,道:“这一阶段,让你挑了这么重的担子,实在是受苦了。你不会恨爸爸吧?” 孙多慈有些哽咽,“爸,你别太难过,我……” “你放心,爸爸想开了,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啊!现在你是爸爸惟一的精神寄托了,好女儿,可别让爸爸失望啊!” 孙多慈拼命地点头,“你放心,今年我肯定能考上中央大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