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打击接踵而至,而且这种打击,对于十九岁的孙多慈,可以说是致命的。 1931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立春都过去十多天了,到2月16日,才迎来一年一度的除夕夜。这一年,孙多慈和母亲、弟弟是在南京过的。父亲孙传瑗和哥哥孙多拯依旧没有消息。也正因为他们没有消息,本来准备回安庆过年的,也不得不放弃计划。人生地不熟,认识的朋友又少,所以在孙多慈的印象中,这个大年夜与去年的大年夜相比,特别冷清,特别惨淡。早早地一家三个人就上了床。 初一、初二没有出门,大年初三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本想拉着妈妈和弟弟去夫子庙的,结果早上起来,推开门,只见绵绵细雨漫天而降,又起了风,风夹着寒意,雨丝之中,隐隐还有些雪粒。出门的计划泡汤,只好又闷在家里。弟弟孙多括在房间里做寒假作业,孙多慈支起画架,在一旁为他画一幅头像素描。 父亲孙传瑗对三个儿女的前途,早就有自己的安排,这一点,从三兄妹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其中“多”是随族谱走的,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在与“多”相配的另外一个字上,孙传瑗用尽了心思。大儿子出世,孙传瑗正豪情万丈参加清末皖省革命,取名用一个“拯”字,自然希望自已或者自己的儿子,能施尽全力,拯救天下受苦受难之人。拯,举也。拯救,拯饥,拯弊,拯民于水火之中。大有“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气势。孙多慈的“慈”,是孙传瑗对女儿的一种偏爱,也反映出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包括他的个性,在经历多次挫折后,有了新的转变。激进的一面少了,温和的一面多了,更愿意用一双“爱”的眼睛,温暖世界,感化世界。幼子取名,单挑了一个“括”字,用意更是独特。“括”的本义是“包容”。包括之“括”,概括之“括”,总括之“括”,囊括之“括”,等等。贾谊《过秦论》中,也有“囊括四海”之句。“括”的引申义中,也还有“约束”之意,“以礼括其君,使人于善也。”语出《孔丛子》。孙传瑗对小儿子的期待,就不是简简单单字面上的含义了。 但事情发展并不按孙传瑗的设计而行,大儿子孙多拯两岁多一点,夫妇俩就发现他智力异常,虽说话走路与其他小孩没有多大区别,但性格上有明显的缺陷,喜欢独处,不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交往,甚至不愿意与父母做更多的交流。稍大一些,这些症状更加明显,连学校也不愿意去上。有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也不愿意出来,只能叫佣人端进去。后来科学发达,把这种症状称之为“自闭症”,但在当时,包括孙传瑗这样的大文人,也不知道孩子“异”在何处。孙多慈倒是可心的小宝贝,襁褓之中就表现出她温顺柔和、小鸟依人的一面。越往大,她的这种个性就越明显。而她对“文”的天赋,远远超出孙传瑗的预料,有时父女俩坐在院子里谈论诗词,看她那有模有样的神情,孙传瑗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老三孙多括也如姐姐一样文静,但相比之下,更有男孩子特有的敏锐和悟性。什么功课,无论国文、算术、历史、地理,包括英语,只要他看过一遍,就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学习成绩自然出奇的好,小学、初中,各科成绩,在班上排名从没有落下前三名。有一个阶段,孙多括也吵着要跟姐姐一样学画,结果只三五个月,画就画得与姐姐孙多慈不分伯仲。“吾幼弟恬,对于绘画音乐,尤具有惊人之天才。姊弟二人,恒于窗前灯下,涂色傅彩,摹写天然事物,用足嬉憨。吾父吾母顾而乐之,戏呼为两小画家。”但孙传瑗并不希望他与姐姐同走行文之路,他更希望这个小儿子,能在理科方面走得更远一些。“我们的这个家庭,要文理之道,一张一弛。”本应该是“文武之道”,但孙传瑗对“武”不感兴趣,因而也追赶近世中国的时尚,希望幼子多括,能出国留洋,以科学报国。不仅仅如此,因为大儿子孙多拯自闭现象越来越严重,基本就是一个废人,孙传瑗就更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孙多括身上。 孙多括是孙多慈的小尾巴,虽然两人相差不到三岁,但孙多括对姐姐,完全是言听计从。在南京中学,孙多括表现依旧突出,是各科老师争相宠爱的好学生。孙多慈也为自己的弟弟感到骄傲。她曾经和徐悲鸿谈心,说他们孙家真正的希望,就是她的弟弟。正是带着这样的感性色彩,孙多慈画笔下的弟弟,是聪明的,是纯洁的,是进取的,也是善良的。弟弟是她生活中的一盏灯。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手中的这幅素描,居然是为弟弟画的最后一幅肖像。 悲剧发生在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寄宿在学校的孙多括和姐姐孙多慈,都从学校回家度周末。孙多慈回家稍晚一些,但一进门,她就感觉到弟弟有些异常。往日回来,弟弟如果先到家,总是满脸阳光迎出来,即使手头有事,也会清清脆脆地喊一声“姐姐”。而今天,正在桌前做作业的弟弟,只是抬头笑了笑,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的一只手,在桌下紧紧按着腹部。 孙多慈就有些急,问:“多括,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没什么,回家时大概走得快了一些,肚子有些隐隐的痛。”孙多括回答。 “什么部位?厉害不厉害?” “具体也说不准,肚脐附近,偏上一点,也不是太痛,一阵一阵,闷闷的。” 孙多慈摸摸他的额头,并不烧,但还不放心,要带他去医院。孙多括笑道:“不至于吧,肚子疼一点有什么关系,喝点水就好了。姐姐你放心,我一个大小伙子,不会有事的。” 晚餐很丰富,母亲知道姐弟俩回来,特意多烧了两个菜,其中有孙多括特别爱吃的咸菜烧猪大肠。但孙多括吃得不多,平平的大半碗饭。平时看见猪大肠,筷子伸出来就不愿缩回去,今天只勉强也吃了几块。饭碗放下,感觉还是不大好,就打招呼先回房间休息了。 孙多慈看着弟弟的背影,隐隐有一种不祥之感,但没往深处想,因此也没有太在意。 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外面客厅的挂钟“当当”敲过五下,孙多慈被一阵又一阵呻吟声给惊醒了。侧身起来细听,是从弟弟房间传来的,呻吟声中带有那有极度难受但又无法忍受的痛苦。孙多慈推醒母亲,两人赶紧披衣跑了过来,拉开灯,母女俩都惊呆了。 孙多括痛得满床打滚,身上盖的被子早掀到了一边。他的脸色蜡黄,一头虚汗。 “多括,多括,你这是……” “姐,姐,我实在是痛得不行了。” 孙多慈伸手按向弟弟的腹部,发现他身上很烫,嘴里哈出的口气,也明显有一种异味。压在腹部的手稍稍用力,孙多括就疼得叫出声来。 “妈,快帮弟弟把衣服穿起来,一点也不能拖了,得赶紧把他送医院!” 母亲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听到女儿的催促,这才慌慌张张帮着把儿子的衣服套上了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