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蒋碧微:我容不了她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9-07 09:30:30 |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如果说徐悲鸿之前与孙多慈的关系,师生之情多于恋人之情,那么在1935年的这个春天,肯定有了质的变化,恋人之情远远胜于师生之情。这时候的孙多慈,面临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毕业,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也将就此画上终止符,那么剩下来的,就只能有恋人之情了。

但1935年春天的徐悲鸿,并没有尝到多少与孙多慈相恋相爱的幸福,相反,他的整个生活,随这种恋情的深入,被夫人蒋碧微无休无止纠缠,始终处在焦躁和烦恼之中。

蒋碧微只有一个理由:我的眼中容不了她,我的耳中容不了她,我的心中容不了她。

4月19日晚,傅厚岗6号危巢,家庭之间的口水大战再次爆发。徐悲鸿一气之下,又收拾简单行李,连夜从家中离开。夜色中,危巢豪华依旧,气派依旧,但骨子里,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徐悲鸿几乎带着诀别的神情望着它,眼中一片模糊。

次日上午10时,徐悲鸿来到上海中华书局。不容舒新城发话,他就将去年夏末回南京后,因与孙多慈相交,引出蒋碧微过激甚至变态的猜疑,夫妻间一次又一次撕破脸的争吵,每次争吵又给双方尤其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一一向舒新城倾诉出来。徐悲鸿并不是个说话很碎的人,但这次将近两个小时的长谈,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独自诉说。到末了,他长长吐一口气,“新城兄,你帮我拿个主意,这种日子,我该如何了断才是个头?”

舒新城只能以常理相劝,但他知道,这种“常理”,对于徐悲鸿,没有任何作用。末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邓肯女士自传》,劝徐悲鸿回去认真读读,“你们俩都是艺术大家,有许多相通之处,读之后,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安慰。”

爱莎多娜·邓肯是著名的舞蹈家,1927年9月14日,她在尼斯(Nice)因车祸而惨死。早几年,邓肯就有写自传的念头,但直到1927年夏才最后完成。自传完成了,生命也结束了。邓肯一生,始终无法权衡爱情和艺术的天平,时而倾向前者,时而倾向后者,她的命运也随之沉浮。“时代变迁了,一切思想都发生大的改革,因此我想有自由精神的女子,都不能承受以往婚姻制度和道德。如果思想发生变迁,而有思想的女子仍旧结婚,那么,便是她们没有勇气贯彻她们的主张。考察近十年来离婚的统计,便晓得我的话是不错的。有许多女子听到我所宣传的这种自由主义,每每消极地反问,‘那么谁来养小孩子呢?’照我看来,假如婚姻制度是保障养育儿童不可少的东西,那么,这种婚姻的质量,未免太低下了。”在自传中,她对婚姻如是理解。爱莎多娜·邓肯的生命旅途是失望的,悲痛的,孤寂的,然而她的生命却是进取的,坚强的,快乐的。徐悲鸿目前的人生体验,多少与她有相似之处。

舒新城后来在日记里说:“此种男女问题,在艺人间本是常事,盖艺人以感情为生活,若不浪漫,则其作品无生命,师生间真成情侣,亦不算什么,不过在中国说是麻烦。”他又认为,“徐与孙实在谈不到恋爱,不过因孙之才学超群而特别维护之,社会不谅,家庭不谅,日日相煎,结果恐非走入恋爱之道不可也。”

此时的舒新城,完全是局外人的旁观态度,事不关己,自然说得轻松。但没有保持多长时间,6月24日,南京发来一封信函,就扰乱了他的这种“轻松”。寄信地址是傅厚岗6号,寄信人自然是蒋碧微。信拿到手,舒新城就有一种不祥预感,拆开信,果然,在蒋碧微的眼中,他的身份变了,在徐孙之恋中,由旁观者转换为牵线人。“午前得徐夫人蒋碧微一函,破口大骂……”当天他在日记中这样记述。

蒋碧微来信内容共四条,语气由浅入深,一步一个变化。其中第一条带有“命令”口吻,说孙多慈出画集,是中华书局和作者之间的公事,中间有什么具体事务,应该与孙多慈直接交涉,不应该把徐悲鸿牵涉进来;第二条有所加强,用的已经是“指责”语气,说徐悲鸿近来为孙多慈出画集之事,引起社会各种流言蜚语,“名誉扫地”,“道德破产”,家庭也处于崩溃边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舒新城在中间“宣扬牵引”。言下之意,如果不是舒新城的中介作用,徐悲鸿也不会在道德泥淖中,越陷越深。并说舒新城的这种行为,“实属无聊已极”;第三条干脆采用“讥讽”的语调,说舒新城有家有室,却公开与刘济群同居,置传统道德于不顾,也缺乏或男人或丈夫应有的责任。徐悲鸿虽然有品格缺失之处,但他还不至于效仿你这种下三流的做法;最后,她在信中表现出一种“强悍”的色彩,说自己虽身为女性,但并没有女人的懦弱,也绝不会听从命运,任人遗弃。最后她强调,说自己和徐悲鸿的婚姻是有基础的,不会因为暂时的波波折折而分开。舒新城在中间的挑拨,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写到激动处,她甚至用了“枉费心机”这样的字眼。

面对这封充满火药味的来信,舒新城恨得咬牙切齿。他认为此时的蒋碧微,“真所谓疯狗”,并以“悍拓”来加强他的这种感觉。他在日记里说:“我与孙多慈初不相识,因其为悲鸿得意门生,五年前在南京由其介绍始见一面,此后从无交涉,直至本年,悲鸿以孙之画集出版事相委,于四月间由其送稿来又见一面。此后因稿件关系,有所通讯,概为公函。某次孙因悲鸿在京受污甚苦,且自诉苦,悲鸿复请去函相慰,乃复一函,鼓励其努力于艺术。其他无有也。关于孙之画集交涉,均由悲鸿及孙两方请托,交悲鸿整理,寄去之件亦均公函。”气愤之余,舒新城更多的,还是为徐悲鸿的命运感到担心,蒋碧微“迁怒于我悍拓竟如此,难乎其悲鸿,更不知其前途如何也”。

蒋碧微说,我的心中容不下她。这个“她”,自然是孙多慈。

但1935年6月以前,蒋碧微对孙多慈多少还是有些容忍的,至少没有当着面和她争长论短。不是自己不愿意,而是觉得如果那样做,实在是掉了自己的面子。不说自己比她年长十多岁,论学识,学长相,论经历,孙多慈哪样能与自己相比?但也正由于自己一容再容,致使徐悲鸿与孙多慈越走越近,近到已经危及自己家庭主妇位置的地步。此时蒋碧微反而想开了,徐悲鸿能放下“画家”、“教授”架子,与一个小女生卿卿我我,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能去和孙多慈当面锣对面鼓地理论一番?

选择的时间,是5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天,上午10点多钟;选择的地点,是国立中央大学女生宿舍。有内线先行在那边探明了消息,孙多慈在宿舍,于是叫了一辆车,从傅厚岗直接开过来了。

立夏前后,“蝼蝈鸣,蚯蚓出,王瓜生。”太阳悬在天空,白晃晃的,有些刺眼。蒋碧微撑着一把长柄阳伞,戴着长至手臂的白手套,穿一身拖地白长裙,款款走近石婆婆巷中央大学女生宿舍的东楼。

孙多慈正在对近期创作的一幅油画稿进行修改,猛然看见蒋碧微走进来,猛然一惊,她立起身,不知所措,连手中的画笔落在地上也不知道。


“孙多慈,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徐夫人,我……”

“外面流言蜚语传得那么厉害,你好定力,还在宿舍呆得住?佩服,佩服!”

“徐夫人,请你相信,我和先生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好啊,我也希望你们之间清白得只有师生关系,可你有证据来证明你们的清白吗?”

“我……我……”

“既然你拿不出,那我就要问问你了,徐先生画过一幅《台城月夜》,里面女主角,知道是谁吗?”

“我。”

“徐悲鸿正为一位学生出画集奔波,短短一个月,上海就跑了四五次,知道这位学生是哪一个?”

“我。”

“班上学生那么多,但他只为一个学生在争取出国留学的名额,知道她是谁?”

“我。”

“外面传言,说徐悲鸿一改往日作风,半公开举行画展,为了卖画,甚至奔走于权贵富豪之门,而所得卖画款项,都作为这位学生出国留学的费用。知道她又是谁吗?”

“我……”

“徐悲鸿现在道德沦落,作风败坏,社会名誉扫地,而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根本不值得‘为’的学生,这个学生又是谁?”

“我……不,不是。我的意思,你不能用这样的字句来形容先生,他是受人尊敬的。”

“他以前是受人尊敬的,可自从你的出现,他的人生观就发生了变化,事业不顾了,家庭不顾了,公众形象也不顾了。我真不明白,孙多慈,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想毁了你们老师吗?”

孙多慈气得一口气直堵到心口,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呆呆立在那儿。

蒋碧微尖刻地冷笑了一下,指着孙多慈脸说,“你孙多慈年纪轻轻,出身在官宦人家,也在国家高等学府读书,怎么素质如此低劣,与秦淮青楼女子无异?”

孙多慈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但面对盛气凌人的蒋碧微,她弱小如兔,根本无力回击,只有任泪水在眼中打着转转,又“哗”地涌出眼眶。

“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可生也可死。生,主动放弃对徐悲鸿的纠缠,不再与他有任何来往,一了百了,我也不再追究你的责任。死,仍缠着徐悲鸿不放,那我也就不顾及什么了。”蒋碧微咬着牙齿说,“我一定要在中央大学把你搞臭,在南京把你搞臭,在美术界把你搞臭。我蒋碧微说到就能做到,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能耐。是生,是死,你自己选择吧!”

这时候,中大女生宿舍其他寝室的同学,闻声也都围了过来。他们挤在门外,不敢相信堂堂一位教授夫人,居然如此泼辣,如此悍戾。不少学生想为孙多慈抱不平,但慑于“徐夫人”的威严,敢怒而不敢言。

蒋碧微却借势浇油,她回身看了一眼,嗓门提得更尖。“既然同学们都过来了,正好也来听听。你们的父母,含辛茹苦,供养你们上大学,而且上的还是名牌大学,容易吗,不容易!作为子女,如何报答父母?很简单,集中精神,努力学习,以优异成绩,回报父母的养育之恩,回报社会对你们的关爱。可这位号称才子的孙多慈,在学校不思进取,贪图享受,甚至弯弯绕子去勾引老师。这种学生,也配是中央大学的‘学生’吗?”蒋碧微口若悬河还想继续发挥下去,但此时,一位剪着短发的女学生从门外挤进来,两眼如炬,径直走到她近前,逼视着她。蒋碧微有些畏怯,戛然止住话头。

“尊敬的徐夫人,能屈驾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吗?”

“你,你……”

“如果你是徐教授的夫人,你就应该在傅厚岗好好料理家务。教育学生,是你先生的事,作为家属,你没有资格到中大女生宿舍到来问责一个学生。你这是越权,明白吗?”

“我今天来,不是……”

“好,如果你觉得她,孙多慈,干涉了你们的家庭生活,那你更要好好反思一下,那么优秀的丈夫,为什么要移情别恋,是不是你这做妻子的有什么欠缺,有什么过错,已经不值得他再对你留恋了?”

“……”

“再退一步,如果说徐教授对孙多慈生有爱意,责任在徐教授而不在孙多慈,如何取舍,是他的个人行为,你这做夫人的都无力阻止,我们怎么能够强行干涉?而这些,与孙多慈没有任何相干。”

蒋碧微想了半天,才反问道:“你,你是谁?”

“我是孙多慈的闺中密友,李家应。中央大学社会学系应届毕业生。”

蒋碧微“哦”了一声,“原来是孙多慈的同党啊,一丘之貉,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孙多慈的许多坏主意,恐怕就是你背后唆使的。”

“请徐夫人说话注意分寸,你那‘唆使’有诽谤之嫌。如果说孙多慈的行为是我李家应唆使,那么徐教授的行动,为什么不能听徐夫人安排呢?当然,也可能安排了,只不过徐教授懒得理你,根本不听从你的安排罢了。”说到这儿,她非常礼貌地让开身子,“我劝徐夫人还是尽早回去,风波闹大了,出丑的不是我们这些学生,而是你高雅尊贵的徐夫人。到那时,我看你一张脸往哪儿放!”


“好,我知道你李家应了,我会记住你的!”蒋碧微知道遇到强硬对手,不敢恋战,只好顺台阶回撤,匆匆离开了孙多慈宿舍。

几乎在这前后,孙多慈的父亲孙传瑗,从安庆乘船来到南京。

孙传瑗突然赶往南京,起因也是一封来信,信的内容,涉及到女儿孙多慈的名誉问题。发信者不是别人,仍是徐悲鸿的夫人蒋碧微。

关于女儿与徐悲鸿的恋情,孙传瑗早有耳闻,但女儿大了,又身在异地,想管,不好管,也无法管。但他没有料到那些传闻,在1935年的初夏,已经化作了阵势强大的热带风暴,而自己心爱的女儿,此时,正处在风暴眼中。

随着年龄增长,传统思想也随之增长的孙传瑗,也确实不能忍受女儿,在爱情问题上,做出如此尴尬的选择。

所以,南京他必须来。来的目的有二,如果徐悲鸿家庭破裂在先,女儿插足在后,即便徐悲鸿年龄大许多,他也尊重女儿的选择,最起码,道义上可以不受谴责。如果反之,他就要强力反对。他不允许自己纯洁如玉的女儿,人生轨迹上有这种肮脏的记录。

就是带着这种复杂甚至沉重的心情,孙传瑗再次来到南京。

当晚,在鼓楼饭店,孙传瑗与孙多慈的同学蒋仁取得了联系,请他安排,尽快与徐悲鸿见上一面。

蒋仁也是江苏宜兴人,别名乐山,长孙多慈五岁。和孙多慈一样,他也是徐悲鸿最为欣赏的学生之一。对于老师与孙多慈的恋情,蒋仁虽不敢公开支持,但心里仍持赞同态度。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后,蒋仁先后留学比利时、法国。解放后,历任江苏师范学院、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教授。主要作品有《女像》、《天平秋色》等。

对于孙传瑗的到来,徐悲鸿很意外,但同时也在意料之中。蒋碧微能把他们的家庭纠纷四处宣扬,当事人的父母,自然不会放过。但孙传瑗到南京,主动约自己见面,则让他心中生出疑云,是反对?是认可?或者是指责?都像,也都不像。徐悲鸿性子急,不喜欢在肚子里敲闷鼓,接到邀请,放下手中工作,就想直接去鼓楼饭店与孙传瑗见面,但蒋仁和另外几位同学都认为不妥。一,双方的关系并没有挑明,如此冒冒失失闯过去,身份不好确定;二,冒冒失失去了,交谈中,又因某些细节谈崩,言语激烈,甚至发生争吵,场面难以收拾。想了半天,大家觉得最得体的办法,就是邀孙传瑗到鸡鸣寺附近的怡和茶楼来,室内茶香扑鼻,窗外青山叠翠,两人以茶会友,情调好,情绪自然也好。此外,蒋仁他们几个学生也可以坐在不远处,万一有什么变故,还可以及时过来圆场。

双方在怡和茶楼的会晤,远比他们预料的要融洽得多。孙传瑗对徐悲鸿非常尊重,谈及他的画作,他的论述,以及他的周游世界的美术活动,他不仅知道,而且非常熟悉。徐悲鸿很感动,面前的这位长者,虽然内心不支持女儿与自己交往,但暗地底还是非常关注女儿交往对象的一切行踪。父母之爱,真的大如天地啊。

分别之际,徐悲鸿随口提议:“晚上我来安排,让孙多慈也过来,大家在一起聚一聚?”

孙传瑗婉言谢绝,“那就不让先生破费了,先生也忙,时间也是不好耽误的。”想了想,又说,“早闻傅厚岗贵公馆幽雅别致,一直想去造访一次,不知是否方便?”

徐悲鸿微微一惊,脑海里马上浮现出蒋碧微拒人于门外的神情。但又不好拒绝,略作思索,答,“可以呀,就明天吧,明天在府上恭候孙老先生。”

徐悲鸿没有料到的是,听说孙传瑗来访,蒋碧微表情木然,没有任何欢迎或反对的表示。其实蒋碧微心知肚明,她知道老先生南京之行,就是冲自己那封信过来的。但对于老先生的举动,她同样云里雾里。按理接信之后,他应该多方面了解事实真相,寻求解决问题的途径,进而采取相应的有效的措施。但这位老先生,退而求其次,到南京后,先与徐悲鸿先见面,然后才提出到徐公馆来看看。他的这个“看”,究竟有什么用意?会不会……

结果是另一种局面。孙传瑗在傅厚岗6号,不仅和谐,不仅友好,甚至还有些亲善。这,出乎蒋碧微的意外,也出乎徐悲鸿的意外。

孙老先生十分客气,在傅厚岗6号,他先在画室欣赏徐悲鸿的画作,看一幅,夸一幅,每幅都有感受,但每幅又有各自的侧重。他最赞赏的,是徐悲鸿的构图,他说缓与急,轻与重,厚与实,都与主题紧扣,把握自然得体。缓者如山涧流淌,急者如痴云乱飞,轻者如春风初度,重者如山洪暴发,厚者如斜阳古树,实者如山林层叠。生于安徽寿州的老先生,北方口音中又略带安庆方言,由他嘴里说出来,生动而亲切。在客厅,在起居室,在庭院,老先生便有意放慢脚步,和蒋碧微慢慢拉着家常,他称赞徐悲鸿公馆精巧的布局设计,称赞女主人高雅的生活情调。蒋碧微很受用,两眼眯眯笑着,一脸阳光。虽然孙传瑗比徐悲鸿大不了几岁,最后他还是以一个长者的身份,感叹自己跟不上时代,跟不上潮流。“如果再年轻几岁,说不定也能学会像你们这样享受生活啊。”

徐悲鸿说高兴了,一定要孙传瑗赏光,就在傅厚岗6号,邀几个好友,在一起小聚一下。原以为老先生会反对,不想他满口应承。还说要把女儿带来,让她也好好体验一下他们家庭生活的温暖。

孙传瑗走之后,徐悲鸿很高兴,马上安排下人到饭馆里订菜,又破天荒地提议要玩上几圈麻将。蒋碧微后来和别人说,“那一天下午,他快乐高兴得像疯了似的,家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是因为与孙传瑗的沟通非常愉快,还是因为孙多慈要来傅厚岗6号赴宴?也许两者都有吧。

但傍晚,孙传瑗过来时,他的女儿并没有跟在他的身后。理由很简单,孙多慈下午与同学上新街口了,一直没有回来。孙传瑗解释时,蒋碧微偷偷扫了徐悲鸿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

大家落座,依旧高兴。请过来的陪客,主要为徐仲年。徐仲年是孙多慈中央大学法语教授,也是徐悲鸿夫妇法国留学的老友,他的外祖父,就是出资为徐悲鸿在傅厚岗买地建房的吴稚晖。由于有这层关系,双方走得非常密切。另一位华林,是徐仲年的至交,早年在上海,两人曾联手创办文艺茶话社。华林在国立暨南大学任过教,他的著作《艺术与生活》,在国内影响很大。后来抗战爆发,在重庆观音岩,华林又是中国文艺社主持人。蒋碧微的好友郑阿梅夫妇以及郑阿梅的老父亲,正好来访,也就留下了。蒋仁是小字辈,但他是孙传瑗来访的牵线人,自然也在座相陪。

先开始还有些穷酸客套,但几轮酒下肚,文人的轻狂与风雅都同时出来了。身在南京,自然要说秦淮河,于是六朝古都旧事,就成为酒桌上的最热的话题。孙传瑗古文功底深厚,半醉之中,话就格外的多。后来居然站起身,将秦观一首《木兰花慢·过秦淮旷望》,声情并茂地吟诵出来,“过秦淮旷望,迥潇洒、绝纤尘,爱清景风蛩。吟鞭醉帽,时度疏林,秋来政情味淡。更一重烟水一重云,千古行人旧恨,尽应分付今人。渔村。望断衡门。芦荻浦、雁先闻。对触目凄凉,红凋岸蓼,翠减汀萍,凭高正千嶂黯。便无情到此也销魂。江月知人念远,上楼来照黄昏。”席上立刻掌声一片。


徐仲年用筷子在桌上敲敲,向孙传瑗说:“南宋开禧三年,诗人张滋贬往你们安徽广德,夜宿秦淮,那种心情,那种感觉,与秦观又不一样。‘天远山围,龙蟠淡霭,虎踞斜晖。几度功名,几番成败,浑似鸥飞。楼台一望凄迷。算到底、空争是非。今夜潮生,明朝风顺,且送船归。’头启得好,尾收得精,真的是大手笔啊!”

徐悲鸿说:“早想借王士祯《忆秦娥·忆秦淮》作一幅画,‘秦淮水,红楼一带波如绮。波如绮,琉璃窗下,水晶帘底。梅花点额芙蓉髻,妆成照影春波里。春波里,一方明镜,朝朝孤倚。’闭上眼,这画面真的就浮在你面前。”

孙传瑗摆摆手,道:“我更喜欢他的《踏莎行·秦淮清明》,‘烟雨清明,烟花上巳。楼台四百南朝寺。水边多少丽人行,秦淮帘幕长干市。蓦地愁来,干卿何事?梁陈故迹销魂死。禁烟时节落花朝,东风芳草含情思。’王士祯的诗,笔调清幽,风韵淡雅,忧中有伤,伤里有愁。”又故作不解状问大家,“不知他的这种文人心态,后来如何能把刑部尚书也做得滴水不漏?”

大家就笑了起来,就把杯子碰得“当当”响。

这天晚上,蒋碧微的表现,像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主妇。她时而劝客人们放量纵饮,时而走到徐悲鸿身后,用温馨的目光注视着他,不让他多喝一点酒,甚至还从他手中把酒杯夺开,一仰脖子,灌到自己的口中。蒋碧微的这种变化,不仅让徐悲鸿感到吃惊,也让徐仲年、华林,包括蒋仁等明白事情原委的人感到意外:蒋碧微她这是怎么啦,这个平日里心眼最小的女人,此时为何如此大度,善待自己的情敌之父?

徐悲鸿眉头皱了起来,酒喝到口中,也是辣中带苦。

蒋碧微依旧谈笑如故。她知道,她今晚的表现,别人可能会用猜疑的眼光看待,但有一个人不会,他是严肃的,他是认真的,他会特别在意自己的举止。而自己的这个表现,又将直接影响他即将做出的决定。这个人,就是孙传瑗老先生。

孙传瑗确实把这一切都看到心里去了。此次来南京,约见徐悲鸿,造访徐公馆,说白了,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女儿涉足的这个家庭,夫妻间感情到底有没有裂痕?如果有裂痕,又发展到了哪一步?即使到了破裂边缘,是不是还有挽救的可能?但从他的实地观察看,两夫妇不说十分恩爱,但至少也没有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尤其是蒋碧微的表现,作为女人,作为家庭主妇,可以用“温柔宽厚”来形容,可以用“善良和顺”来概括。既如此,女儿就有从中插一杠子的嫌疑了,即使完全是徐悲鸿的错,那么徐悲鸿的情感道德,也应该受到谴责。

孙传瑗把这种印象从傅厚岗6号带了回去,又把这种印象说与孙多慈听了,他知道孙多慈会反对,抢先一步,把话给明挑开来,“你是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又是一代大家徐悲鸿的高徒,何必为这段感情败坏自己名声?从小到大,爸爸什么事都依着你,这次你就依爸爸一回,如何?”见孙多慈不说话,他上前搂住她的臂膀,道:“放弃这段感情吧,乖女儿,你还年轻,前面的路还很长,你会找到属于你的另一半的,你会幸福的。相信爸爸,我风风雨雨走过半个世纪了,什么样的惨烈,什么样的风光,什么样的贫穷,什么样的富贵没有经历过?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的!”

孙多慈嘴动了动,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实在太爱自己的父亲了,她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一切。

关于孙传瑗的来访,蒋碧微后来在她的回忆录中说:“席间徐先生谈笑风生,只有他一个人最兴奋。一直闹到夜阑人静,盛宴已散,我送走了客人,回到楼上,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满腹积郁,又增加了新的创伤,于是我走向楼外的阳台,坐在栏杆上暗自落泪。这时我听见徐先生正在楼上楼下到处找我,大概他也感到自己今天的神情表现一定会使我伤心。一会儿,他发现了我,很快地向我走来,他看见我在流泪,默然无语,轻轻地将我扶下栏杆,搀我走回房间。”不知道这记述是不是真实反映了她的内心,但从效果上看,这场晚宴的真正胜者,其实就是蒋碧微她自己。

严格地说,孙传瑗南京之行,是大中套小,小中有大的一个局。孙传瑗和徐悲鸿夫妇,既是参与者,又是布局者。孙传瑗是政界老手,经历过大场面,也处理过小问题。再复杂再尖锐的矛盾,对于他,都只是小菜一碟,全能迎刃而解。正因为如此,他充满自信,认为自己是这个局中最明白的人;徐悲鸿充其量是个情绪化的艺术家,他能看到的,永远只是表象。他以为他能够以他的真诚感动未来的老丈人,却不知道恰恰相反,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政客孙传瑗为他设计好的大局中。相比之下,孙传瑗又实在文弱了些,他的那一套,在官场上可能应对自如,处理家庭纠纷问题,处理个人情感问题,根本没有效果。而蒋碧微正是利用他的这种自信,诱使他一步一步落入自己的套中。三个人为的都是孙多慈,但孙多慈毫不知情,她只是这个大局中,任人宰割的一只小白兔。

“面貌似为吾前生身之冤仇”,徐悲鸿对孙传瑗认识,也许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吧。

下一页出国未果上一页第一本素描集
打印文章    收 藏    欢迎访问艺术中国论坛 >>
发表评论
用户名 密码

 

《孙多慈与徐悲鸿爱情画传》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