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心路历程 永远这样推向新的边岸, 无尽长夜中有去无返, 在岁月的海洋中我们几曾能够, 仅仅抛锚一天? ——拉马丁:《湖》篇首 性格决定命运。坚毅克服困难,似乎凭意志总能抵达目标。但,终于觉察自己成了老人,毕竟来日无多,任凭怎样拼搏也追不回青春,留不住时光,是再也无法挽救的哀伤了,人们观赏红叶,红叶,血色黄昏。 歧途的选择决定命运。1919年我诞生于宜兴农村,家庭贫困,逼我个人奋斗,去投考不花钱的学校,毕业后有职业保证的学校。这类学校都极难考上,我在考试中永远是优胜者,且名列前茅。先念省立无锡师范,后念浙江大学代办省立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电机科。17岁的青年感情似野马,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接触到了国立杭州艺专,那个艺术的天国使我着迷了,苦恋了。一见钟情的婚姻往往潜伏着悲剧吧,但我心甘情愿,违背着父母的劝阻,我转入了杭州艺专,从此投入了艺无涯的苦海中沉浮。这是人生第一次歧途的大抉择,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非不知学艺者他日将贫穷落魄,但我属于我自己,自己糟蹋自己谁管得,只暗暗愿我的父母在没有见到我落魄前于满怀希望中逝世,我惟一的恐惧,就是我自己刺伤他们。读莫泊桑小说《牡蛎》,我似乎已经是飘泊在海轮上卖牡蛎的浪子了。 日本侵略,国土沦丧,我随杭州艺专内迁沅陵、昆明、重庆,开始艰苦的流亡教学历程。因家乡沦陷,音信阻隔,我们沦陷区的学生享受*的贷金,我靠贷金读完了艺专,毕业后被国立重庆大学聘任为建筑系助教。在沙坪坝这个文化区任助教很幸运,任教4年也就在中央大学文学院听了4年文史课,主要攻法文。日本投降后*在全国九大城市同时举行各学科的公费留学考试,金榜题名,我争取到了留法公费。于是于1947年到达巴黎留学,实现了最美满的梦想,似乎前途无量了。 满腔热情投入法兰西的怀抱,成了艺术圣地巴黎市的子民,心想从此开始飞黄腾达,不再返回苦难落后的旧中国。我认真学习,探索古典的、现代的艺术精髓,确乎大开眼界,深受启迪。但渐渐地,我的内心在起着深刻的变化。我当时给在上海的吴大羽老师写过不少信,吐露衷曲。不意大羽师家在“*”中被抄家后发还的材料中还残存我的部分信件,今日读来更看清了当年的自己,不禁战栗。今录1949年初,即我到了巴黎一年半以后的信中章节:羽师,……在欧洲留了一年半以来,我考验了自己,照见了自己,往日的想法完全是糊涂的。在绘艺的学习上,因为自己的寡陋,总有意无意崇拜着西洋,今天,我对西洋现代美术的爱好与崇敬之心念全动摇了,我不愿以我的生命来选一朵花的职业,诚如我师所说,茶酒咖啡尝腻了,便继之以臭水毒药,何况茶酒咖啡尚非祖国人民当前之渴求。如果绘画再只是仅仅求一点视觉的清快,装点了一角室壁的空虚,它应该更千倍地被人轻视,因为园里的一枝绿树,盆里的一朵鲜花,都能给以同样的效果,它有什么伟大崇高的地方,何必糟蹋如许人力物力。我绝不是说要用绘画来作文学的注脚,一个事件的图解,但它应该能够,亲亲切切,一针一滴血,一鞭一条痕地深印当时当地人们的心底,令本来想掉眼泪而掉不下的人们掉下了眼泪,我总觉得只有鲁迅先生一人是在文字里做到了这功能,颜色和声音的传递感情,是否不及文字的简快易喻。 10年,盲目地,我一步步追,一步步爬,找一个自己也不太清楚的目标。付出了多少艰苦,一个穷僻农村里的孩子,爬到了这个西洋寻求欢乐社会的中心地巴黎,到处看,听。一年半来,我知道这个社会,这个人群与我不相干,这些快活发亮的人面于我很隔膜,灯红酒绿的狂舞对我太生疏,我的心生活在真空里,阴雨于我无妨,因即使美丽的阳光照到我身上,我也感不到丝毫温暖。这里的所谓画人制造欢乐,花添到锦上,我一天比一天更不愿学这种快乐的伪造术了。为共同生活的人们不懂的语言,不是外国语便是死的语言,我不愿自己的工作与共同生活的人们漠不相关,祖国的苦难憔悴的人面都伸在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师友,邻居,成千成万的同胞,都在睁着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学习这类近变态*发泄的西洋现代艺术,便觉到无限的愧恨和罪恶感。我想一个中国人更爱一个皮匠,他不要今天这样的一个我,因他更懂得皮匠的工作,那与他发生关联。踏破铁鞋无觅处,艺术的学习不在欧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师们的画室,在祖国,在故乡,在家园,在自己的心底……
及3年学习期满,在矛盾的心态中决定不再延长公费,返回解放后的新中国,这是第二次人生歧途的大抉择,影响着我今后的整个艺术生涯,毕竟今后选择的范畴将愈来愈缩小了。 1950年秋回到北京,我先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我将西方取来的经统统倒进课室里,让比我更年轻的学生们选取,他们感到新颖。但后来,文艺整风,我和我取来的经统统遭到批判,说是资产阶级的,是毒害青年,而在巴黎时我还以为我属于无产阶级。我一心想表现苦难中的父老乡亲,不习惯画程式化的工、农、兵形象,更画不了年画、连环画、招贴画,每作画,总被认为是丑化了工农兵。要我学了社会主义的艺术再来教课,到哪里去学社会主义艺术呢,大概是苏联吧,于是我被调出美术学院,到清华大学建筑系教素描、水彩,技法而已,离开了文艺思想斗争的漩涡。后来又调到北京艺术学院任教,归队文艺界,则正当提出“双百”方针的时候了。艺术学院8年是我教课最多的时期,其后院系调整,我调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绘画基础课,见缝插针讲点形式美,似乎也是悄悄的。 面对具体作品,在审美观的争论中我绝不屈服。但对两个大前提是认同的,即“来源于生活”与“油画民族化”。不肯迁就庸俗的审美趣味,我下决心改行从事风景画,风景画当时不受重视,不提倡,甚至可说被瞧不起。甘于寂寞,我从此踏遍青山,在风景画中探索油画民族化的道路,这可说是第三次歧途的抉择。为苟全性命(艺术生命),走偏僻的孤独之路,通向艺术伊甸园的羊肠小道,但风景中似乎难于发挥在巴黎时所憧憬的艺术功能了。从此开始了我三四十年背着笨重的油画箱走江湖的艰苦生涯,往往被偏远乡村的老太太们认为是修雨伞或购鸡蛋的。 我采用民族的构思、构图与西方的写实手法及形式美规律的结合,更着力于意境美,因此在每幅作品的创作中都需转移写生角度与地点,移花接木,移山倒海,运用各局部的真实感构建虚拟的整体效果,这与印象派的写生方式是背道而驰了。那封闭的岁月,在封闭中我探索只属于自己的路,这三四十年呵,像埋在土里,倒正是我土生土长的大好年华。我之甘于寂寞,不合时宜,还缘于早先看清了外面的世界,绕过了“孤陋寡闻”。也正由于自身的实践体会,令我衷心欢呼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我的一句屡遭批判而至死不改的宣言:“造型艺术不讲形式,那是不务正业。”形式美的基本因素包含着形、色与韵,我用东方的韵来吞西方的形与色,蛇吞象,有时感到吞不进去,便改用水墨媒体,这就是我70年代中期开始大量作水墨的缘由,迄今仍用油彩和墨彩轮番探索。油彩、墨彩,一把剪刀的两面锋刃,试裁新装,油画民族化与中国画的现代化,在我看来是同一实体的左右面貌。 作品是升华了的现实,她与现实的关系我曾比作风筝,风筝放得愈高愈好,但断不得线,这线,指的是作品与启示作品的现实母体之间的联系,亦即作者与人民大众间的感情,千里姻缘一线牵。我遇到了严峻的考验。在国内、外的展出中,有人欣赏那线,凭着线,他们懂了,似乎这是欣赏美的向导。有人认为不需那多余的向导,自己欣赏更自在,应断掉那线。人民大众的欣赏水平确乎在不断提高,“阳春白雪”终将流行成“下里巴人”。自然而然,我那风筝的线在变细,更隐匿,或只凭遥控了,但仍没有断,永远不会断。如果说我先承白居易的情,则继后着意探李商隐之境了。 岁月匆匆,今耄矣,又见世事沧桑。为了躲避“破四旧”或烦人的批判,我曾将我的作品分藏亲友处,考虑到待我死后总会有后来的赶路人探寻我的足印作参考吧,那时这些生不逢辰的画图也许将成为“出土文物”。换了人间,不意图画忽有价,我的画价且大步上升,早已流出去的作品被炒来炒去,一度沸沸扬扬。有了身价,从此不得安宁,索画的、出卖友谊的、写匿名信来行凶的、别人为我的画作案入了狱的……不幸我自己也落入了官司的陷阱,就是那指鹿为马的《炮打司令部》荒诞案件,祥林嫂不愿再诉说阿毛的故事,有心人可查阅1995年3月号《新华文摘》,其中载有《黄金万两付官司》,已说得明明白白。鹿死于角,獐死于麝,我将死于画乎! 1998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