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在平民调料中曾是主将,用途广而价廉,家家离不开酱。当我的童年,酱园是大商家,所有市镇上的酱园一式大白门墙,白墙上一式硕大的黑体字“酱园”及“乳坊”,字体仿佛也是程式的,一目了然,真乃昨日麦当劳或肯德基乎。我小学的一位女同学穿着讲究,很娇气,她家就在镇上开着酱园。 农家省钱,大都自家做酱,并以酱代酱油用。约略记得,做酱是先将黄豆煮烂,晾干,切割成许多小块,等这些豆泥块块发霉后,置入瓦缸,和盐一起搅拌,另加什么料,如何令之发酵,就记不清了。瓦缸里黄色的糊糊便是酱的前身,本身。制酱靠日照,故都在夏季做酱。怕鸡、狗偷吃或孩子耍弄,我家的酱缸置于院内房顶上,父亲每天从那个破旧木梯多次爬上去搅拌酱缸。天下雨,便用一只苇叶编织的大箬帽盖住酱缸,风吹,尚须用几块砖压住帽檐。雨停日又出,他立即又爬上去掀开箬帽,南方的夏天晴雨无常,瞬息多变,父亲太操心,不时爬上爬下总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多次想替他上去拌酱,他不放心,怕我拌不匀。终于那破旧木梯折断了,父亲重重摔了一跤,落下了残疾。 酱当菜吃,吃粥或饭均拌酱吃,将黄瓜或西瓜皮投入酱缸,几天后成酱瓜,香脆而甜咸。南方主要吃米饭,偶尔吃一次手擀面条,便如节日美餐,我们在面条里调入一点酱油,鲜极了,父亲虽不禁止,但他不用酱油,只拌着酱吃,酱油是从酱园买来的,价贵。 北方人也吃酱,多半拌葱蒜吃,但从未见到南方格式的酱园,我自己不买酱,对此全不关心了。几年前到绍兴一乡镇访问,突然发现一家童年熟识的酱园,高门大白墙,白墙上仍然是硕大的黑体字“酱园”“乳坊”,字体也是正宗传统衣钵,我情不自禁画下了这幅30年代的酱园遗老像,眼前又显现了爬梯子拌酱缸的父亲和小学同学那位酱园之家的娇小姐。 2000年
童年在镇上念小学,班上一位女生显得优越而傲气,据说她家里有钱,原来她家在镇上开着大酱园。酱园生意兴隆,财源茂盛,大门外墙上写着“醬園”两个特大墨黑的繁体字。大约由于是人民的必需食品,那时南方各乡镇、县城都有酱园,大门外白墙上一律书写着大大的长方形的“酱园”二字,这有点像所有当铺的统一格式,触目便是一个特大的黑色方正的繁体“當”字。单凭这纪念碑式的黑体字,“當”铺和“醬園”一直深印在我的视觉记忆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当铺和酱园日益衰败,几乎消失了。近几年到南方小城镇参观,偶见昔日酱园的老模式,颇有新颖感,那白墙上巨大端庄的黑体汉字极具视觉冲击力,那纵横的粗笔汉字构架无异一幅造型绘画。这绘画铭记了一个时代,亦可说是酱园时代吧,那时代酱园威风,今门前冷落,我于作品中引来当年小户人家乘坐的小舟,停泊于冷落的河浜,聊以寄托或追思酱园的霸业盛年。 2000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