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新德里气温摄氏42℃左右,中国当代油画展在印度国家现代艺术馆举行。我向守场的工作人员了解几天来观众们的意见,他们说观众很欣赏中国油画,看得懂,说多年没看过这样好的油画了,因对大部分“现代派”展览人们不理解,引不起兴趣。我又请他们更具体指出观众最喜爱的作品,于是指这指那,大都是较写实的,或有点近乎印度装饰风格的作品。似乎全世界广大人民有大致相近的审美水平,倒是各国艺术家的口味彼此有着较大的差距。 我参观了现代艺术馆的长期陈列部分,陈列着东、西方不少国家当代的作品,多半是作者赠送的,中国的仅有徐悲鸿及汪亚尘的三四幅不及一尺见方的小品。在众多现代作品中印度作家的作品当然应占主要位置,但在布置安排及艺术特色上并未予我深刻印象,而这是我最盼望的借鉴。我到国家博物馆,一进门便予我极强烈的感受:造型饱满而坚实的雕刻充沛地表现了健康、强壮、欢乐,人们对生活是如此陶醉!石头刻凿了富民族情调之史诗,比之卢浮宫所藏埃及、希腊的作品或西安博物馆的中国作品,彼此雄伟相近,韵律迥异。岁月悠悠,长安城里和德里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民永远为生活奔波,一代代的人消逝了,他们的魂魄与内在价值却被艺术家铸凿在永恒的作品中。 印度人民风韵多姿,印度街头五彩缤纷,初来的中国画家真是目不暇接,太迷人了。商店、市场也同机关办公室一样,要上午10点钟才开门,就是说要到赤日炎炎才开始工作,我只能在汗流浃背中欣赏繁华,一面看,一面不断饮水,饮水像倾入发烫的干沙土,立即挥发了。 新德里成立了一个工艺美术博物馆,其实是民俗馆。各邦各地具传统特色的民居都按原样复制,草房、泥房、木房、砖房……墙上的壁画,室内室外的工艺品陈饰,都如实复原装备安置。穿门进院,深入内室,遍看了印度民间各式真实生活环境,真是难得的全印旅游缩影,大可作为我们旅游与文物部门的参考。馆尚未正式开放,正集中各邦来的民间艺人在制作本邦的特种手工艺品,从守门的大马、怪兽、室内外的壁画到实用的壶罐及小摆饰,都很引人入胜。艺人中有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她的儿子儿媳及孙子辈在干着祖传的行业。还有弹奏艺人,带着他的新娘在弹唱家乡的恋歌,将于开馆时公开演唱。一条小河穿入村舍,河上高高张挂起渔网,岸上一只古老的极小木舟,舟头栖止着躲入阴凉的乌鸦。我握握正在小土屋里作画的民间艺人的手,扒拉扒拉他们大大小小的画笔,翻看他们的粉本,同时便也想起这几天访问过的几位著名美术家,他们住房宽敞,庭院草坪,楼上楼下,自备汽车。全世界各阶层的艺术家都在努力创造自己的前程。类似美术家协会性质的机构在新德里建设有为艺术工作者们服务的集体工作室,作者只要出极便宜的房租便可享用一大间房进行大幅作品的创作,虽然工作室里无空调,很闷热,但已令我十分羡慕了! 接待我的国家美术馆让我去远郊参观泰姬陵,那是属于古代世界七奇之一的名胜。一个宠姬的豪华陵墓,全部用上等白色大理石构建,处处雕镂着繁琐的装饰,镶嵌着彩色的花纹,但我并不喜爱,正如乾隆的座椅和路易十四的宫廷一样引不起我的兴趣。据说陵墓完成后建陵的能工巧匠们都被皇上斩去手腕,为了使这泰姬陵成为无人再能复制的世间绝品。今日参观,进陵前先脱鞋,游人脱鞋后急步匆匆,因大理石地面烫脚难忍。为了看泰姬陵,我坐没有空调的出租车,在42℃高温的室外整整活动了12个小时。归途中,车几度被羊群阻道,白色的羊群如洪流,一直连接到天际的白云。公路左右往往只是黄灰色的荒漠,类似新疆的戈壁滩,荒漠中的白色洪流主宰了宇宙大地。几个牧羊人也穿着白色的短衣,调和了羊群之色,只露出紫褐色的坚硬活跃的臂膀,头上都裹着大堆深红色的包头布,白茫茫洪流中的这几点红实在太引人瞩目了。我感到无名的激动,是缘于万白丛中几点红的对照之美?是缘于高温中人的顽强的抗力?我坠入惊喜、欣赏与崇敬之复杂情绪中,竟忘了打开摄影机,因今天在泰姬陵我根本想不起要摄影。回到旅店后,夜深不眠,在暗暗的灯光下用速写本勾勒了回忆中的景象,但仅是浮光掠影而已!
感谢我驻印使馆文化处的大力协助,由赵力同志陪同并任翻译,我终于达到了参观阿旃丹(AJANTA,旧译阿旃陀)和埃罗拉(ELLORA)石窟的夙愿。我们从新德里飞到孟买,换小飞机到奥朗格巴(AURANGABAD)小城。从奥朗格巴到阿旃丹车行二小时,到埃罗拉只需半个多小时。我怀着朝拜敦煌和云冈的心情来访同样闻名于世的印度佛教石窟艺术。我只是以一个画家审美的欲望来欣赏造型特色,谈不上对佛教艺术史的研究,不过曾闻阿旃丹之被发现与玄奘《大唐西域记》中提供的线索有关,则似乎又另有一种亲切的心情。一到阿旃丹,尚未进窟,我和赵力同志有同样的感觉:其山谷状貌与洞窟排列似乎颇有些近似四川大足之宝顶。29个洞窟创作年代大约自公元第二世纪延及第七世纪,但约有三分之一的洞窟内空空无物,重点洞窟安置了电灯,无电灯的则由人在洞口用反光板将阳光反射入洞照明。壁画瑰丽而典雅,雕刻寓风韵于粗壮。洞窟虽曾是佛殿僧舍,其实佛国人间,其绘画和雕刻中充分表达了人们对欢乐的向往,对男女之爱的陶醉。古希腊的体育风尚促进了*艺术的发展;印度天气炎热,薄衫近乎*,人们很早就崇尚健美。在埃罗拉雕刻中有一排妇女个个抱着娃娃在喂奶,仿佛今日正值托儿所的集中喂奶时刻。每个妇女的乳房都那么滚圆饱满,臀部丰硕多姿,臂膀和大腿的造型均具现代法国雕刻家马约所追求的量感美。丰满的弧状曲线是印度古代造型中的主旋律,许多建筑中大弧顶伴着小弧顶,大拱门中套着小拱门,我突然感到,这种饱满的弧球体之美是否受孕于母亲的丰满乳房呢?泰国民间的竹楼式房屋多三角形的基本结构,我以三角形标志泰国,以圆表示印度。埃罗拉第十六窟其实不是窟,是整座石山雕刻成的庞大石庙,气势磅礴雄伟,整座庙被无数巨大的石象及怪兽驼驮,令人叹为观止。这使我同时想起了乐山大佛,是佛的力量,是人的信仰的力量! 白天看洞窟,傍晚看奥朗格巴的街头,市中心街窄、店密、人稠,遍地是摊贩,红红绿绿的色彩比老德里更炫目,浓缩的生活如高度的醇酒,李逵忍不住芬芳的酒香,画家忍不住色彩的诱惑。沿街处处摆开大盆大盆血红、碧绿、鲜蓝、明黄……的色粉,先疑心是香料,不是,是染料。难怪人们的穿戴都如此多彩,彩色是印度人民的骄傲,妇女们眉间那一个红点(还有黑、绿、黄等不同色之点),应是标志了色彩冠军的民族之点!看了阿旃丹和埃罗拉,看了奥朗格巴的古老街头,我看到了向往中的印度。只是当地的人们几乎都认为我们是日本人,因日本人对石窟艺术的重视,前去参观研究的多,而去过的中国人确乎太少太少了! 载《新观察》1987年第1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