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一画之法与万点恶墨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8-27 09:54:30 | 出版社: 团结出版社

——关于《石涛画语录》

如梦中惊醒,我发现了《石涛画语录》的现代意识,相知恨晚!一个杰出的画家的成就绝不限于画面,感人的画面孕育于丰厚的修养与独特的感悟中。山间石隙中一棵极小极小的松,我曾想拔回来盆栽,岂知其根深深扎入大石底层,谁也拔不出来,除非拔断。小松如此,何论巨松。

贯穿“画语录”的基本精神是“一画之法”。何谓“一画之法”,众说纷纭,见仁见智,越说越糊涂。首先须分析石涛对艺术的整体观念,其创作意图及创作心态。他强调了三个方面,第一是感受,第四章“尊受章”是专谈感受的。开宗明义,他说:“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就是说面对自然是先有感受而后认知。是感性在前而理性在后;如有了先入为主的理性认识再去感受,这感受就不是纯感受了。这情况似乎是专对艺术创作而言,是艺术实践的珍贵体验。我有一次驱车去贵州布依族的石寨,途经犀牛洞,匆匆一瞥,颇感其神秘画境,中午在安顺午餐时念念不忘洞中所见,便凭记忆与感受抒写情怀,落笔不多,意象甚美。心魂不定,于是决定返回犀牛洞,在洞中细细画了两三个小时,轮廓正确,细琐无遗,然而,天哪,丑态毕露,美感尽失。有一位颇有传统功力的国画家到西双版纳写生,他大失所望,认为西双版纳完全不入画。确乎,几乎全部由层次清晰的线构成的亚热带植物世界,进入不了他早已认知、认可的水墨天地。他丧失了感受的本能。感受中包含着极重要的因素:直觉与错觉。直觉与错觉往往是艺术创作中的酒曲。石涛所说的受与识,实质上是开了19世纪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Croce)“直觉说”的先河。尊重自己的感受,石涛同时强调古人之须眉不能长我之眉目,他反对因袭泥古,必须自己创造画法,故而大胆宣言:“所以一画之法,乃自我立。”显然他对大自然的感受不同于前人笔底的画图。石涛之前古代画法已有千万,而“一画之法”却自他才立,够狂妄了!他进一步说,他这一法能贯众法。问题实质已很清楚,他强调了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立法及此法能贯众法,这三个方面便共同诠释了他的所谓一画之法:务必从自己的独特感受出发,创造能表达这种独特感受的画法,简言之,一画之法即表达自己感受的画法。正因每次不同的感受,每次便须不同的表现方法,于是画法千变万化,“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故所谓一画之法,并非指某一具体画法,实质是谈对画法的观点。并且他在“兼字章”中谈到“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强调画同样是书法创作的根本。

石涛进而谈“无法而法,乃为至法”。这早已成为普遍流传的至理名言。这观点必须联系到笔墨,因笔墨几乎占领过中国绘画技法的全部,甚至颠倒因果,将作品的优劣决定于笔墨之优劣。为此,我曾发表过一文《笔墨等于零》,认为脱离了具体画面孤立谈笔墨,这笔墨的价值等于零。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家味洛内则(veronese)以色彩绚丽称著,有一天他面对着雨后泥泞的人行道说:“我可以用这色调表现一个金发少女。”就是说绘画中色彩的效果产生于色与色的关系中,而不决定孤立色块的鲜艳或肮脏。有时一块色孤立看也许是脏的,但被适用在一幅杰作中则其价值却又非任何色彩所能替代。笔墨的功能、道理与之完全相同。石涛将自己的作品名为万点恶墨图,实际他完全明了创造的是艺术*。他之创造*也,可用恶墨、丑墨、宿墨、邋遢墨……,关键不在墨之香、臭,而在调度之神妙。石涛有一段题跋,是议论“点”的问题,精妙绝伦,虽说的是“点”,实际上指出了画法中应不择手段,亦即择一切手段,根本目的是为了效果。这段题跋应是我们美术工作者的座右铭:“古人写树叶苔色,有深墨浓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厶字,以至攒三聚五,梧叶、松叶、柏叶、柳叶等垂头、斜头诸叶,而形容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吾则不然。点有风雪雨晴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璎珞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焦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学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劈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石涛谈山,说山脉纵横有动势,有时又静静地潜伏着,山像拱揖有礼,山亦缓慢温和地转弯。山之环聚中彼此守着严谨,山之虚灵中表现出智慧,山之纯净秀色中有文气,山之蹲跳中显出勇武,山之峻厉中见惊险,山之高直逼霄汉,山之浑厚表现其宽宏,山之浅陋也不遗忘于巧小。利用山的多种状貌与特性,石涛谈的全是人格:仁、礼、和、谨、智、文、武、险、高、洪、小……其绘画表现中的意境与人情,为19世纪德国美学家立普斯(Lipps)的“移情说”提供了例证。

石涛对大自然不仅所见皆人情,而且从形式感升华进入抽象美领域。在第十三章“海涛章”中,谈山与海的比较,苍山似海,实质是觉察了二者间类同的抽象形式因素。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澎湃、海之鲸跃龙腾、海潮如峰、海汐如岭与山之重重叠叠、高低起伏,加之烟云缭绕,山群中的景观就仿佛是海的洪流与吞吐。石涛归结说:如认识了海而未联系到山,或认识了山而忽略了海,均是由于感受的失误。他自己的感受中,山即是海,海即是山,而他的感受仍能交待是山是海,那就是凭一笔一墨表现手法的*了。

在第七章“■缊章”中谈到从“一”可以发展成“万”,从“万”可以归纳为“一”。不久前李政道博士论及科学与艺术的比较,他说最新物理学说中认为最复杂的现象可分析为最简单的构成因素,最简单的构成因素可扩展为最复杂的现象。他并希望我作一幅透露这一观点倾向的作品,我看石涛这几句语录倒恰恰吻合了这观念。现代荷兰画家蒙得里安(Mondrian)的某些作品也体现了这简与繁之间的通途。石涛更有两句妙语,一是“墨海中立定精神”,可用来规范在墨黑色调中探寻构架的当代法国画家苏拉日(Soulages)的作品;另一句妙语是“混沌里放出光明”,则适合于评价在纠葛缠绵中找寻秩序的现代美国画家波洛克(Pollock)的作品。

第三章“变化章”中石涛说只从自己的肺腑抒发,显示自己的须眉,即使有时碰上某家,只是某家吻合了我,并不是我迁就了某家。是同一自然对作者启迪了相似的灵感,绝非师古人而不化的结果。这里引出两个问题。一是美术教学应从写生入手还是从临摹入手。从临摹入手多半坠入泥古不化的歧途,必须从写生入手才能一开始便培养学生对自然独立观察的能力,由此引发出丰富多样的表现方法。无可讳言,中国绘画正因对自然的写实能力先天不足,画面流于空洞、虚弱,故其成就与悠久的历史相比毕竟是不相称的。另一问题是对“某家就我,非我就某家”的分析。也曾有人说我的某些作品像美国现代画家波洛克(已故),而我以前没有见过他的画,四五十年代之际在巴黎不知波洛克其人其画,我根本不可能受他的影响,是“他就我,非我就他”了。当然,他也并非就我。面对大自然,人有智慧,无论古代现代、西方东方,都会获得相似的启迪。大写意与印象派、东方书法与西方构成,狂草与抽象画……我曾经选潘天寿与勃拉克的各一幅作品作过比较,发现他们画面中对平面分割的偶合。若能从这方面深入探讨,将大大促进中西美术的比较研究。

19世纪法国诗人波特莱尔(Baudelaine 182l—1867)察觉特拉克洛亚(Delacoix l798—1863)的画中有诗,似乎是一个新发现,因在西方,诗与画是不同的艺术领域。雨果(Hugo1802—1885)也作画,但绝不因此就将文学与绘画的功能混淆起来。荆浩、关仝、董源、巨然、李成、范宽都是杰出的画家,但他们从未以诗人姿态出现。自苏东坡等诗人涉足绘画,并提出了诗画一家的观点,于是中国绘画与诗结姻亲成了风尚。这种姻亲呵,多半同床异梦,甚至成了锁链,束缚了彼此的手脚。当然我绝非反对画本身的诗境及诗中升华了的画境(见拙作《贾岛画中诗》)。石涛是典型的文人画家,诗、书、画的修养均极高,但他绘画上的造诣并非隶属于诗,或只是诗的图解,他作品中诗、书、画的融会极其自然,相得益彰,属于以三者共建的综合艺术中的杰出典范。语录第十四章“四时章”的实质问题是谈诗与画的关系,石涛的观点还是着眼于诗与画的相通,并没有剖析两者的差异及不可相互替代的各自特性。他那时代,“画中诗”或“诗中画”虽尚未有精辟的科学分析,但诗与画也还未泛滥成为彼此相欺蒙的灾难。直至18世纪,德国的莱辛(Lessing 1729—1781)才对诗与画作出科学的界限,他通过雕刻《拉奥孔》和诗歌《拉奥孔》的比较,明确前者属空间构成,后者系时间节律。而我们诗画之邦似乎无人肯作出这样有些血淋淋的解剖。石涛重视的并非寓情于景的一般诗作,而是情景违背了时节的例子。如写冬:“雪悭天欠冷,年近日添长”、“残年日易晓,夹雪雨天晴”。冬天少雪,欠冷,白天反而添长,天反而亮得早。石涛以这两首诗论画,更推而广之,说不仅冬季,其余三季也各有其时令变异。艺术家贵于有想象,构思新颖,出人意外,呈现给观众一个独特、神异的伊甸园,这该是超现实主义的契机吧。中国古代诗人与超现实主义无缘邂逅,但也不肯人云亦云讴歌平庸,偏爱在精神世界中令年光倒流,其实与超现实主义已只一步之遥。石涛常撷取异地之景令寓于同一画面,他的艺术天地不局限于季节的一般规律。根据其作品分析,他对画与诗的融会着力于意境及禅境方面的沟通,而绝不影响到绘画形象、形式中的独立思考与发挥。

我终生从事绘画,生命多半消耗在双手中,算半个手艺人吧,识字无多,读书太少。今细读石涛画语录,感触至深,决心翻译成今日语言,并作必要的解释与评析,交荣宝斋出版社出版《我读〈石涛画语录〉》(前言已发表于1995年8月31日《人民日报》)。既是我读,读误了是自己的责任,当可引起同行们更深入的研究,扩大这十八章字数不多、薄薄一小本、却分量千钧的著作的世界影响。

载《光明日报》1995年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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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看人 第四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