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谈谈自己数十年来探索油画民族化所走过的曲折道路。早年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学习,在预科阶段是绘画科,以西画为主,也学点国画,潘天寿老师教国画。我特别崇敬潘先生,偏爱他的作品,他在我艺术发展的道路上留下了终生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由于爱潘先生,我一度转入国画系,但我那感情似野马的青年时期又未能安分于水墨雅淡之乡,我狂热地追求色彩,终于又改回西画系,从此梦寐向往的是塞尚、梵高、高更、马蒂斯、毕加索……
凭个人奋斗,在公费留学考试中竞争,我终于达到了到巴黎学习的目的。多年来把法国想象得像舅舅家一样亲切,既到了巴黎,我就不打算再回到黑暗苦难的旧中国,我必须在西方画坛上站住脚跟,飞黄腾达。头一次遇上一种什么美术奖金比赛,我当然想参与试试,可是一看画题:“圣诞节”,我虽也已在法国度过圣诞节,但我享受不到人们那种快乐,我对圣诞节没有画意。如果画题是“春节”,那我就一定想画。春天,复活节,跟法国同学们步行到外省教堂去朝拜,成群的青年人结队远足,途中露宿在马棚里,唱歌、演剧,他们多愉快呵!我虽也高兴,但我却想起端午节龙舟竞渡。我爱汨罗江,爱屈原,我不爱耶稣!三年住下来,我渐渐有寄人篱下之感,舅舅家并不亲呵!我读到梵高给他在巴黎学画兼当画商店员的弟弟的信,劝他弟弟回荷兰故乡去作画:“你也许会说在巴黎也有花朵,但你是麦子,你的位置是在麦田里,种到家乡的泥土里去,你将于此发芽生根,不要在巴黎的人行道上浪费你的生命吧!”接着读到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长篇讲话,对“生活是艺术源泉”的道理,我是坚信不疑的了。我彻底放弃了多年的成见,下决心回国。
船一离开马赛,我就想起玄奘回到唐朝在白马寺开始译经的故事。我崇敬玄奘,但我只取得薄薄几页经卷,而油画民族化的问题却并不比玄奘译经的工作轻易。千里之行始于脚下,我只能实事求是,一步步爬行,我从风景画入手,从意境入手,从中国人民喜闻乐见的情调入手。我只不断地实践,没有总结理论,仅仅感觉到自己在追求:人民的感情,泥土的气息,传统的风格,西方现代的形式规律。
我很少背着画箱出去碰见什么景就画。我总是先观察,跑遍山前山后,村南村北……然后在脑子里综合、组织形象,挖掘意境。这,我称之为怀孕。最困难的正是怀孕,如怀了孕,那么一定能生下一个生命来,九斤、八斤、七斤倒是无妨的。风景画中形象是主角,好比剧中的主要演员,所以我往往是先发现主要形象,然后围绕它编写剧本(意境)。有一次在西藏,在吉普车中看飞逝的雪山、瀑布、松和山花,景色动人。翌晨背着画箱追回去,爬了四小时山,但找不见那壮丽的画面了。因为雪山、瀑布、松和山花彼此相距较远,是吉普车的速度将它们的空间距离压缩了,几种物象互相重叠补充而丰富了视觉形象。我就用笨办法,搬动画架边写生边综合组织,这是十分费劲的艰苦工作,有时把画架画箱画板一起扛在肩上搬家,就像挑着货郎担。作一幅画扛着画架搬三四次,走一二公里路是常事,我的大部分写生作品都是这样产生的。在海南岛画香茅加工厂,因为搬的距离较远,晚上回去发现丢失了画架上很重要的一个零件,从此画架便支不起来了。像战士失了枪,急得我一夜睡不着。第二天一早我依据昨日搬移的路线一路仔细找那零件,那是大海捞针。幸而在绿草丛中闪出了一点红色,我的零件上沾有红色,我狂喜得双手捧起找回的零件深深吻了它一下。这样一种工作方法我名之为边选矿边炼钢,或者是初步粗炼一次。像作长江三峡(中国历史博物馆)、迎客松(北京站)、苏州园林(北京站)及鲁迅故乡(鲁迅博物馆)等大幅油画,便须经过多次冶炼了。
不同的表现手法总是缘于不同的题材内容产生的。只学西方的某种技法,好比戴了它的眼镜,只能发现适合这种技法表现的题材,对别的题材便视而不见了。我在青岛作画,有些青年朋友跟着我,我们都骑着自行车,我先看中了郊区一片尚未冒叶的蓬松的树苗圃,银灰调,无穷的生命正蕴藏其中,我下车支开画架要画,同行者完全不明白我要画什么,他们想不到这片灰蒙蒙全不引人注意的苗圃竟是我追求的画面,他们见附近并没有美景,还以为我是下车撒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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