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法语里这样说:过了一个白夜。黑夜沉沉,人们酣睡了,失眠者却依然清醒,脑子里事事起伏,家事国事天下事,黑夜与白天无别,用“白夜”来表达失眠,真是形神兼备。
“不眠如昨雨潇潇”,诗人们易失眠,但真正的失眠决不像诗那样美。我在学生时代也偶曾失眠,感到奇怪,怎么会睡不着,但不以为意。在长期的创作生涯中,失眠不时光临:当画了一幅特别满意作品的时候、当作品遇到困难或惨败的时候、当总没有灵感的时候……也曾在梦中因出现了解开关键的钥匙而惊醒,立即开灯起床改画,这一夜就成了名符其实的白夜了。“*”中我病了,病得不轻,连续通宵失眠,吃安眠药也不顶事了,于是才见到失眠之魔的凶恶面目。永不得休息的神经令人崩溃,什么也不想干,讨厌任何娱乐,人们劝我种花、养鸟、打太极拳,都反感,何况那年月养不得鸟种不得花。我买了张公共汽车月票,坐在汽车里临窗看纷乱的人间,厌恶的人间,听凭汽车在城里来来回回转,我一直不下车,在不断巡回的车的旅程中摇晃我那无法静止的神经的紊乱,我羡慕安息、长眠,人们最终得享永远的安宁,我祈求安宁!
废寝忘食是一切创造性工作的正常习惯,甚至是工作中的欢乐,但“废寝”一朝成了痼疾,太痛苦了。近20年来我的失眠时轻时重,不稳定,而且深知全世界知识分子患失眠的正多,不易治。上帝创造人类就不备一个控制神经的开关,让那些神经不肯停息的苦命人受尽折磨,只能妄想关闭电灯似的关闭神经之钮,梵高就因缺了这样一个钮,自杀了。“一桌筵席不如一夜眠席”,这是我家乡的谚语,奇怪,乡里人如何也体会到睡眠之重要。我听过亲友、医生们的劝告:要心静,不着急,不胡思乱想,睡眠是本能的要求,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睡着。我珍视这些忠告,然而这些生理的苦恼与疾病却往往是作品诞生的温床。心真能静吗?水清鱼不来,我的心里似乎从未出现过没有涟漪的死一样静的水面。人生真是各式各样的,圆脸团团、笑声哈哈、鼾声如雷的健康人就不理解失眠的可怜虫,从未见过白夜里的千军万马。
靠安定片支持睡眠的人不少,都想戒掉这药,但似乎成了瘾,像戒毒一样困难。有人劝我吃中药治本,最近我也请中医大夫诊治,大夫也说首要是调理生活规律,避免感情波动,自然这句句是真理。七老八十的人了,改变长期形成的生活习惯及情绪谈何容易,要斩断与艺术的情缘、恩怨,换一种人生的活法,为时已晚。误入情绪不得安宁的苦难海洋的人们为数当甚多,他们不能自救,别人似乎也难于救援,他们在白夜中煎熬,从白夜中创造了特异之果。然而白夜是病,病的白夜!
80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