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是一种颜色,但她刺激,因之比其他色鲜艳。绿野里一个红衣姑娘,或远或近,吸引所有人的眼目。喜儿没有红袄,杨白劳给她买一段红头绳,便分外珍视。青年时在杭州读工科,功课紧,没娱乐时间,偶一次到大世界玩乐,看一场京剧,看到那个演员中状元后换上大红袍,真光彩,似乎宇宙也由他统治了。 抗日战争期间,杭州国立艺专迁居四川璧山,当地女娃很多穿大红袄,真美,红色在我心中涌动,又想起了那位状元郎。突发异想,我自己要做一件大红袍。我很穷,向一位富有的女同学借钱,她问什么用,我说想做件红袍,她说是紫红的吧,我说朱红的,就像舞台上状元郎穿的,她笑了,于是借给我足够的钱,并笑着加了一句,你敢穿! 我急乎到布店买了最鲜红的布,立刻赶到缝衣店做袍,裁缝师傅不肯做,说男人穿这么怪异的红袍岂不遭人骂,不做,你去别家吧。我灵机一动,说我们下江人(指江浙一带)男人全穿红的,只有女人才穿绿的,师傅你大胆做,我回家穿的。好说歹说,他接下了活,我欢天喜地。待到取衣的日子,我早早去取回,回宿舍立即穿上,满室生光,同室同学都赞美。正开饭时候,我这大红袍状元郎一进食堂,满堂鼓掌,我得意非凡,好比创造了一件杰作,近乎今天的先锋派了吧,有人问我花多少钱,也想仿制一件。美感,在艺术院学生中如触电般流传。但穿到街上,路人以奇异的、不屑的、怒目而视的眼光敌视我,我不怕。新闻流传不到一星期,训导主任找我谈话了,说战争期间,时有空袭警报,人们躲警报时,你有意暴露目标,公安局必将你当汉奸抓起来,这袍非染不可。 事情严重了,远远超出了艺术与审美。这朱红也真红,我说染成黑的,结果成了脏兮兮的深褐色。我便穿着脏兮兮的袍过冬。到城郊,是染坊所在,蓝天下高挂着黑、蓝、黄等布匹,特别是又高又明的朱红布匹,太吸引人了,令我悲伤那件消逝的大红袍,我就地在速写本上写了一首长长的“红袍诗祭”,记忆中是充满了激情与灵感的,可惜无存稿,那是我写作的处女作。 最近,女学生燕子在商店看到一件大红风衣,很爱,又不敢买,怕被人关注,我一看觉得红而大方,美而不俗,劝她买下,她终于找到了我失去的大红袍之魂。魂兮归来,换了人间。 载《文汇报》2007年11月 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