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怀旧与革命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4-19 13:57:41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回北京常是搭乘一位京郊朋友的私车,右席临窗的车屉子里,照例放一沓录音带,从贝多芬到邓丽君,随时听候使唤,那是现代人对音乐的狎玩,还是听觉的纵欲?车速行进,乐音行进,人在行进中听,实在别有一番好,这话题可以写写的,我试过,却是说不像。

今夏在他车中,新带子是全本芭蕾舞剧音乐《红色娘子军》。朋友小我十岁,“*”初还没进幼儿园,怎么也爱听这一套?“喜欢!好听!”他一迭声说。我辈听取样板戏,随听随哼,早已是治不了的顽症,同美国婴儿潮一代的爱听披头士,中国抗战一代的爱听《松花江上》,像是一回事,又不是一回事,怎么回事呢,说来也是一篇散文的话题,但也写不像。

纽约华人社区出租大陆影视录像带的店铺,90年代初新到一批五六年代老电影录像带,为广招徕,索性竖一牌子,上写“怀旧电影”,名下有《青春之歌》、《早春二月》、《英雄儿女》之类。这几部片子“*”前是“革命电影”,“*”中是“批判电影”,现在一个“旧”字,将“革命”贬了值,一个“怀”字,又将“批判”捋得温柔起来──大银幕电影缩在小屏幕上看,贬值了还是更温柔?不管它,久违三十年,我毫不犹豫租来这些老电影录像带,泡上茶,点上烟,隆而重之,大怀其旧。

看哪!北平的“林道静”前后同两个男人周旋,江南的“萧涧秋”苦苦为两个女子伤怀,朝鲜战场的“王芳”在两个老爹中间眨巴大眼睛──我又感动了,旋即恍然大悟:这些电影五六十年代出品上映时,可不正是当年那批老革命解放后专为他们自己拍摄的“怀旧电影”,同我们根本不相干!

不是吗? 返回去想,影片中那帮“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二三十年代正当青春,到五六十年代,岂不人到中年,与我如今年龄相仿佛,禁不住想念他(她)们当“知青”那会儿闯祸闹恋爱的旧事了──去除“知青”的“*”属性,但凡就学年龄而不在读书到处流窜的青年,岂不都是“知青”,一如这几部电影若是剥去“革命”的说词,也不过三角恋爱脱身逃逸,峰火离乱托孤他人的老套──不过当年不许提“怀旧”这个词,怎么办呢,我在“*”初期批判*文化部的大字报上就看到一则“揭发材料”,说是60年代初文艺界稍稍宽松,某次高层会议开过后,我们的夏衍同志宣布大家留下看电影,什么电影呢,正是《早春二月》之类。于是会场一片欢腾。欢腾什么呢:革命家也是人,也有“早春”,也有罗曼史……何况革命拍成电影,片中的男女名角儿比当年“他”与“她”的真模样,可要潇洒得多,漂亮得远了。

所以毛主席他两口子那真叫英明,明察秋毫洞烛机先,日后全给批了,禁了,不可以!

然而广大人民却是很要看,心肠一软,眼睛一热,纷纷将革命家的青春私情据为己有,一路缅怀到现在,给这类“革命电影”在90年代又来刷了一道“怀旧”的漆。

我们有没有自己的“私情”?有,哪能没有呢!但没资格拿来拍电影——在“新社会”,老百姓的恋爱叫做“谈对象”,*出轨,叫做“生活问题”,谁曾落入三角恋爱、急难托孤的大麻烦,那可就得交给单位里组织上去定性,“吃不了,兜着走”,轻则停职检查,重则下狱判刑,甚至吃枪子儿——老百姓的恋爱,哪里可比革命罗曼史,革命家浪漫,情急抽身,慨然出走,到头来还是“老革命”:革命家的恋爱婚姻都是为了闹革命呀!而革命成功了。革命成功,即便是一己之私,也属“革命传统”好故事,一时*,更是“革命电影”好剧情。革命电影里的革命爱情不但教育人民,还是当年老百姓的心理补偿,爱情补药,在革命电影院的一团革命漆黑中看得泪眼婆娑,只当自己爱恨一场,浪漫一时,又保险,又光荣,即便不过是革命家老来怀旧的亿万陪客,也应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老话:那西洋男女在电影里欲仙欲死与咱何干,我们不也买了票子一场场地陪着,回人家的肠,荡人家的气么?艺术的“移情”功能,人性的“同情”本能,此之谓也。


犯傻的是千千万万“革命后代”血脉喷张陪着看,长大了,人老了,到今还错以为那是专属我们的“怀旧电影”──要说是,也没错:其实我们如今怀的是当年替人怀旧的那段“旧”,这可得分清楚,想明白。当年分不清楚想不明白,如在青春发育期的红卫兵,“*”一起,应了王尔德“人生模仿艺术”的老话,撒出浑身野劲儿模仿父祖,打骂拼杀闹起“革命”来:闹过一通,待到一车一车塞满了撵到乡下去,惊魂落定,慢慢琢磨出滋味来:陪着老革命怀旧,可以。真革命?不行!

于是这才逼出来*十年代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怀旧电影”──也是怎样的闹革命(其实那叫什么革命),怎样的闹恋爱(其实那叫什么恋爱),革命加恋爱,小孩子糊里糊涂养出来。小孩长大了,扒车混票,千里认父千里寻母,那一个个另娶另嫁的老知青瞧着各自的骨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左右难做人:黄蜀芹导演的几十集连续剧《孽债》讲的不就是这档子事情么?90年代以来类似的影视长片太多了,主旋律莫不是儿女私情中的革命文化,文化革命中的儿女私情。

然而同是追究孽缘,细数情债,在上一代怀旧电影里何等光荣,何其实惠:革命遗孤找到的是革命爹妈,革命爹妈认的是革命后代,“王芳”一个爹是革命高干,一个爹是革命工人,凭她抗美援朝的硬资格,她也铁定了局级厅级副部级……知青的骨血呢,争得名份,至多是个寄人篱下的“拖油瓶”,落不着名份,则活该一世做野种。老三届过来人至今一口咬定“青春无悔”,可你听那知青影视主题歌,哪一曲不是忧怨伤痛,抽抽嗒嗒,比那抗美援朝小王芳胸脯子一挺一挺高唱主题歌的万丈豪情,到底不是一个“档次”。

都过去了。“王芳”的儿女也得轮到插队,插队的哥们儿姐们儿轮到后来,不也有很多人熬成了官儿腕儿吗?好在不论为儿女还是当长辈,如今电视机前是老人看老人的频道,儿女有儿女的节目,一块儿看,分开了看,都可以──如今,总算是怀旧面前人人平等了。想要怀旧吗?此间中国录像带一块美金租一盘,要豪情,要伤感,任君挑选。只是别忘了:艺术的伎俩是造成错觉,引起错位,租看之前,怀旧之后,务必分个清楚想个明白,再不能“革命”、“怀旧”一锅煮,“人生”、“艺术”乱纠缠。幽怨的少女苦学林妹妹,痴情的儿郎自比贾宝玉,代代都有,从电影上模仿恋爱,至多是肚子弄大,“阳性反应”;以真的人生模仿电影里的革命,弄不好是人家的命、自己的命,都给陪进去。不是么,红卫兵的前例不去说了,后例呢,比我们后生的年轻人可也会血气方刚憨傻可掬要来闹革命?

打住,再说下去,可就离了怀旧的题。

海外店铺录像带有限,待回国,我就在王府井边上一家“音像”书店买到十来盘革命老电影揣回纽约。怀旧还有个中美“制式”问题,送到店家一转录,影像又得模糊一层,没关系,我要怀的就是模模糊糊的旧,因我感动的是公私不分的情,待一盘一盘朝录像机肚子里塞进去,只等“天马电影制片厂”、“八一电影制片厂”之类黑白片头抖抖闪闪亮出来,一任那片头音乐的陈旧录音技术和单声道效果直往耳朵里灌。怀旧,是顾不得影像品质音响效果的:艺术启动怀旧,怀旧根本不是为了艺术——我那位朋友说,某日黄昏他在车中放听《红色娘子军》,是在夏天,车窗开着,身后一辆豪华小车驰近靠拢,不前不后跟着开,他纳了闷了,探头询问,只见那车里的老哥们儿与我同辈,递过笑脸,遥指他车中音响使脸色——原来如此!我那朋友多么善解人意呀,他当下就把音响调到最高档,夜色中,俩大爷们儿伴着《红色娘子军》主题曲在京城三环路上向前进,向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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