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红色娘子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0-04-19 13:57:00 |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美国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共产党员,没人说起。东岸的纽约、费城、波士顿,倒是专有出售纯*列宁主义书籍的书店,有一家店名干脆就叫“革命”,或可意译为“造反”吧。这类店家通常位于名牌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伯克莱大学校园所在街区,得一铺面,门可罗雀,但像其他生意也很清淡的小书店或古董铺,照常开着。初到美国,朋友领我走进去,劈面是*、列宁、斯大林、卡斯特罗、胡志明诸公的照片,当然,还有毛泽东。

久违了。比起美国满世界广告海报上数不清的新面孔,他们的脸让我有视觉记忆的“归属”之感──少年时,我在赣南山沟直犯愁:手边既没画册,更没半尊石膏像,怎么办呢,据说不画这些玩意儿是学不成油画的,我就下雨天缩进蚊帐用水粉色一一临摹马、恩、列、斯的彩色图片,各人的胡须虽是一个个少下来,总归外国人,比咱中国脸多点“块面”、“体积”、“结构”,还有色调的“冷暖”,那会儿,这些素描油画的专业辞令揣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只晓得恭敬而惶急。

所以我在美国的“马列”书店又瞧见我初习油画的纸本“教材”和彩色“模特儿”了。

还有别的图片:李玉和举红灯,吴琼花大*,雷锋挎枪站岗,陈永贵挥锄开荒,悬在墙上,封尘已久,别着标价牌子,多少美元,多少美分。

书,自然都是英文译本,《毛选》是不用说了,《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都有。给枪毙掉不知多少的“托派分子”总头目托洛斯基的著作,给我党“*”评得“体无完肤”的赫鲁晓夫著作,也有,更有许多封面上是我不认得的老脸,又苦,又倔,又严肃,后来才知道谁是卢卡奇,谁是葛兰西,谁是马尔库塞──每家革命书店的气氛都有种异样的沉闷,不是因为“革命”内容,而是在层层叠叠无人光顾的书架上:这里的作者全是男人,老男人——在世界各国革命男人的书堆里,唯一的封面女子就是江青同志。那册书,想必就是惹她丈夫发火的《红都女皇》吧?封面照片上,只见她侧面站着,浅笑着,下巴凹进去,同个洋女人握手:是的,她在这里是唯一的女子。我于是猛然想起在我们自幼及长的记忆中,江青同志永远是一位“中央领导人”,仿佛没有性别: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人总是忘记常识,尤其是连常识也算不上的常识。

难为江青同志,瞧,她身后孤零零在“革命”书店里与男同志们一起守革命的“节”。不过当我在北美马列主义书店的封面上见到她,时在80年代,她还活着,关押着,是要到1991年,她死于自杀:我记得年份,因为其时我正在加州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同一群中国艺术家弄创作。《洛杉矶时报》报道江青死讯的当晚,我们正集体去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新片子——是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美国人进场守规矩,排队候着,天色暗下来。有位面目不清的中年白人女子沿着拦开队伍的绳子向观众散发传单。此地有的是各种商家各种团体散发传单,我们不在意,忽然那位女子快步走近:中国人?中国人!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吗?

她矮小枯瘦,四五十岁年纪,一见我们,眼睛闪出哀痛而狂喜的神色,轮番逼视我们,希望截住目光,同时迅速将传单塞过来,喃喃地急切地说话,声音颤抖:她死了。你们怎么想?你们有什么要说吗?!

传单是廉价的打字纸,江青大头象,印着黑框,左下角是《红色娘子军》女战士举枪*的著名舞姿,还有文字,暮色里看不清文字。

队伍移动。我们掠过她,就像掠过乞讨者或街头的精神病人。她赶上几步,电影院射出的灯光照亮她的脸,目光良善、专注、凶狠,逼视着,使人不愿,也不敢看她:为什么你们没有回答!听着!她是真正的革命者,她是伟大的女人!

嘿!这时我们中的哪位笑着用英语回答:知道“*”吗?知道她害死多少人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她压低声音,用更其激忿的眼神搜索我们,“那就是革命!为什么你们中国人都那样想?她是世界妇女的榜样,她是英雄,我们崇拜她!爱她!阿美利加妇女爱她!”

我们一个个穿过她身边,穿过验票的关口,那一瞬她试图拉住我的袖子,弱小得像是孩子,手势姿影极之哀恳,我只得站住,但她的手臂又已伸向随我身后的某位,旋即放弃,退开,在暮色中谔然望着这群中国人。从闪烁着霓红灯光的电影院内厅看出去,街上的暮色一片紫蓝,南加州仲夏的醉人的紫蓝。

那年夏末苏联政变,不久苏联没了。苏联没了,冷战结束。冷战结束,南加州美国国防工业大机构年底大幅裁员,大片关闭。这都是后话。那天电影散场,沿街已零落张贴着江青过世的大张讣告,印刷、纸质是单色的,廉价的,同传单设计图案一样,想必是那位美国娘子军与她的美国同志们当夜张贴的。远远看去,那位分腿*的舞娘好像就是江青,在南加州这座宁静小城,空旷夜市,猛瞧见这位红色娘子,来历不明,乖谬触目,同满街美国商业广告上的彩色大美女判然不同:分明欧洲宫廷的芭蕾舞姿,分明苏维埃红军军装,分明是中国窈窕女子的腰身与大腿,一枪在手,怒目圆睁,美、暴力、*,在美国地面,“她”实在是前卫的。

说起苏维埃,说起前卫,1989年7月我在电视里看到法国人大举纪念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盛大*队伍打头领先的第二方阵一律苏联红军造型(雇用俄裔侨民):尖顶红军军帽(保尔·柯察金!),双排扣红军大衣(夏天穿着多热呀),肩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老式步枪,他们穿过凯旋门,就像当年纳粹攻占巴黎,在沿街千千万万法国人的注目下,顺着香榭丽舍大道,正步前进。

法国的历史大典居然请苏联人开道,资本主义大街居然让社会主义军队先行——那年7月,苏联犹稳如泰山——法国佬真是又懂艺术又爱革命,而革命不忘艺术是艺术也不忘革命──第一方阵什么造型?

也不是法国人。哪国人呢,打住。虽然几句话就能交代……以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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