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唯(资料图片)
1月22日晚,在位于上海江湾镇的联合国南南全球环境能源交易所里,由我策划发起的取名为山河水/潸河水的生态艺术展演在这里上演。我特别邀请了原黑豹乐队主唱窦唯来演出他新创作的一支长达50分钟的曲子。很多人可能会好奇,生态和音乐是什么关系?窦唯和水生态危机又是如何联系上的?
这要从2010年说起,那年西南大旱,我在北京参加知识界和环保界的一次集会,讨论大旱背后的天灾人祸,在会场认识了独立探险科考学家杨勇。
2013年底,杨勇告诉我他在和一些民间环保团体写作《中国河流最后的报告》,试图在中国十三五期间——中央和地方设计和落实水电及生态布局的关键时,传递民间团体所看到的水生态巨灾风险。“这个报告是自然之友组织撰写的,最后在北京发布,但是从现场和后续的传播效果来看,应者寥寥。”杨勇先生语气里透着焦虑和失望。
而在此期间,我则沿着滇池污染和滇中调水去研究区域的水症候,并顺湄公河南下,研究泰缅边境的河流、生态灾难、族群问题。我发现这些海外区域的生态隐忧,也都和河流和水资源相关。
几乎就在同时,我听到窦唯发布的最新专辑《殃金咒》(2013年10月出品)。在这个被音乐和娱乐界理解为窦仙“离魂大戏”和黑色死亡的金属音乐里,我感知到的却是不同的信息:在佛教的概念里,死亡之后身体可分为前阴身、后阴身、中阴身,所谓“前阴已谢,后阴未至,中阴现前”,《殃金咒》就是给中阴身超度的经文。结合当时让环保界震怖的一个消息:中国水利部的一项权威发布,中国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损失了2.8万条河流。排除宗教含义,就其深层逻辑而言,我认为中国的知识界需要生产一部知识意义的《殃金咒》,对造成“河流尸骨”累累的深层原因进行分析,同时对中阴身进行超度——也就是对既有的水利用模式进行解毒,同时为中国河流的未来招魂。
在我看来,中国水系现存的危局和已经往生的2.8万条“河流尸体”的白骨累累景象,被一名做音乐的知识同侪揭露地如此透彻。后来和窦唯谈话时,经其本人证实,他写《殃金咒》最重要的外界刺激是看见河流漂死猪的新闻。
我从窦唯黑豹时期起,就一直在听他的持续创作,如《黑梦》、《山河水》、《三国四记》、《五鹊·六雁》、《箫乐冬炉》等,尤其是《山河水》之后,他形成了相对成熟的表达方式,那就是基于中国传统文化、民族器乐声音肌理、西式midi声响编排方式,对中国时下变化的深刻觉察和声音评论,他已经从调性和旋律性音乐,转向创作“音景”(soundscape)。
2013年10月之后,我已经在准备一场跨媒介的生态展示计划,并成天泡在上海的图书馆和书房里,整理各种庞杂的文献。我时常路过一个位于五原路叫“褒德里”的废墟里弄:这个废墟被围墙分割,里面残留着一些建筑躯壳,那几个老版本的隶味刻字仍挂在里弄入口的门楣。也许是这段时间长时间整理水文献的关系,触目皆水,我觉得这个“褒德里”藏着一个“褒德里亚”——与法国那个思想家鲍德里亚同音。
我突然觉得中国山水自昆仑南下东漫,过中原而入海,简直就是一个巨大体量的山水建筑,我们在这个建筑里设计风水、争夺江山社稷、过着各种恣睢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们对这个巨大体量的建筑可以随意切割、砸碎、填埋,就像我们对待一个上海的西式“褒德里”里弄。我们对待褒德里的残忍,就是我们对待山水的整体拟象。于是,我在想能不能做一个山水展演,我来找个空间演奏山水音乐、呼朋唤友,然后把这个活动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和音响放到褒德里废墟的四周,做一个声音涂鸦,作为对“山水建筑”的凭吊。《殃金咒》的出现,让我认为最合适来表现这一主题的音乐家应该就是窦唯。
我通过朋友要来窦唯的电话,通过短信发去《褒德里》山水声音涂鸦计划,试图在废墟现场演奏音乐,但被回绝。后来我又写了一个更长的展演艺术概念设计,主题是山河水:三经注水、隔物致知、自然生艺。我再通过同事把方案发到窦唯的邮箱里,这次窦唯很快回复说非常感兴趣。
其时,窦唯刚刚创作了一首音乐《潸何水》,其灵感正是来自于那条2.8万条河流消失的信息。我和他最终确定由他表演《潸何水》,我准备彝族《指路经》文献和现场文献装置,并在他演奏的同时抄写《山海经》和《水经注》。
我对水危机的三经注水呈现方式得到他的认同。彝族从西北一路南下,散落在中国西南,至今仍然使用《指路经》为亡魂指路回归祖地的传统,其中提到大量山水的名字。《山海经》是上古中国的山水、天地、宇宙观,是经纪山河的产物,而《水经注》可以视为当时的“科学家”实地考察水系的“科学文本”,这两本书记录的山水景观和2.8万条死去的河流一样,基本上成为亡魂。从这个意义上,现场书写《山海经》有“指路”的效果。
在1月22日晚的表演中,窦唯先录制了50分钟的《潸何水》音乐做衬底,然后他现场使用电吉他和父亲窦绍儒、midi音响师共同即兴演奏了一部声音文献意义的山水危局。“我在录音室部分的山水,可以说是一种理想风景,就像中国传统书画中的山水,但是在现场部分,我有时候故意加入一些噪声,有时候甚至用手指挠弦,表达内心的那种烦乱、现实空间的杂乱、污染之类乱局,”窦唯解释说。
从一开始设计时,我除了想让公众去理解窦唯与山水、人造物、灾害有关的声音和音乐背后的文献价值之外,还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杨勇野外科考的诸多震撼发现。我们三个人各自独立的研究出现了精神地理格局的类似,均发源昆仑、晃漾生活四周、且都显露出败相。
我试图通过窦唯在音乐界的号召力,让公众通过一种非学术、非《中国河流的最后报告》式的创新传播来达成一种新共识,并试图通过建立三江源科考基站、开展中国三江全流域灾害研究、引导城市化水利用模式转型等方式形成落地执行。现场结束后我们接受到20多家机构的邀请,希望能开展合作以保护山水生态。但同时,我检索微博和次日的新闻,发现许多媒体仍把注意力放在窦唯的娱乐属性上,大部分媒体将这个活动放在娱乐版。即使是从文化演出的角度写,也是在关注窦唯的“垂帘演奏”和个人生活史,并非窦唯音乐真正指向的山水危局和内心厄望。
演出后的次日,我和窦唯做了近两个小时的对话。窦唯没有跟任何媒体进行直接沟通,我事先搜集了一些媒体提问,舍去了涉及私人生活的部分,希望通过对话的方式,对这场音乐、人类学、独立科考、三江源自然力倡议的《潸何水》艺术现场互动进行反思和总结。
问:水主题含公益的活动,是否第一次?
答:原来好像有过,但印象不深。
问:把不同的人放在一起做事情,好处坏处各是什么?
答:不敢妄加评论,只担心落入俗套,做表面文章,但正面也有。比如玉树,我以前只以为是灾区,现在一看是焕然一新。有时候,坏事会变好事,也有时开始是好事,但是之后又会跑偏。所以需要沉稳、耐力,同时保持清醒。
问:我们这次的水讨论,沿着地理走向,从西北到西南,从西到东,梳理了一个大的架构,在这背后其实都是私人化的山水生存经验和研究体悟。你个人在北京有什么跟水有关的记忆吗?
答:基本上两个字:痛快。但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实在惭愧,不够节省。小时候院里公共水龙头,用来冲凉,完全没有细水长流的概念。现在似乎有,但是不知道晚不晚,因为现在似乎岌岌可危。
问:小时候有没有在北京看到过现在看不到的水风景?例如湖汊、芦苇、水路纵横。
答:的确有,比如说十渡。北京周边的一个山区,搁现在叫旅游胜地了。现在去和我们上初二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原来有比较湍急的河流,现在怎么没有了。我当年的印象完全没有了,我们班里同学暑假自己组织去玩,晚上有月光,坐在河边,水边唱歌,现在都没了,变成帐篷、旅馆、汽车。我们当时是做马车进去的,还赶上一场滂沱大雨,山都已经雾蒙蒙了。后来再去十渡,就感觉特别干,不润,也是夏天,完全感觉硬邦邦的,车一过,暴土扬尘,当年的印象荡然无存。
问:现在的北京是出了名的环境差,现在会每年找地方躲避,找记忆中的这种的风景吗?
答:老是想,但是看到一些新闻,不去也能想象大概的场景——售票、人群、车辆。一想到这些,算了。反倒是,我们2012年底,在东南亚转了转,比如老挝,我居然看到小时候电影里的场景,农妇背上背着孩子,在河边用棒槌洗衣,边上是茅草屋,河流小桥在旁,还有小黑猪乱跑,我站着看了半天。水也很干净,我一看就觉得是有心的。
问:网络有个新闻,说你在录制雨吁专辑的时候,好像说录着录着,被水淹了。
答:我们录制的时候,区域内的水管爆裂,喷出两米多高的水。短时间水涨到脚踝了,很快就到了膝盖,我们就赶紧往外抢设备。录音的地方在德胜门,老德胜门,还没修,那时候应急响应还有限。我们当时戏说,是不是雨吁录音招来的水啊?
问:不过说到音乐,它还真有仪式的招雨、止雨的功能,你相信这些东西吗?
答:我相信“神灵”自有主张,它不以人的意愿而变化。它会提示,如果你做得不对,它会提示,做得对也会。并非是人主导一切。人没有考虑自己做得怎么样,只是想神灵保佑自己,基本是一厢情愿。
问:你做的音乐中,宗教色彩最浓重的是《殃金咒》吗?
答:《松阿珠阿吉》比《殃金咒》更融入。更准确地说这两张只是有些宗教元素而已。《松阿珠阿吉》就是藏语中的35651几个数字的发音,我们当时是用唱名,就是“米索拉索多”,对应藏文有了这个。我不懂藏文,当时一巧合,录音整理过程中,我们正好翻到了一本儿有关藏地的书,有一个汉藏的对应表儿。因为其中有一首反复重复“mi sol la sol do”的乐句,后来就用了这个名儿,没什么更特别的意思。
问:这种命名方式,倒是很“不一定”。
答:这个不一定其实是因为以前有许多过分刻意和人为的弯路。到了不一定阶段,我觉得自然了。
问:当时写黑梦的时候,是通过什么方式写歌的?
答:那时候是僵化的所谓苦苦创作,如何钻研措辞,挖掘感受,表达之类的....。.虽然拙劣,但还算真实。再往后觉得这种表达有点儿多余,每个人都有感悟和自己的话要说,都表达,最后就有点儿乱糟糟。甚至失真。
问:你在做音乐的时候,会大量的听吗?
答:2000年以前还听,国外的居多,那时候还有一些新鲜的声音能刺激到自己。到2000年之后很少,几乎听不到了。后来,基本就是听自己的东西,因为录音的成果更多了,需要反复斟酌的内容也就多了。现在也有一些完成了还没发表的,也许应该放缓下来,有时候又希望做出来就发出来,别人能听到当时的一些感受,所以会比较矛盾。
问:这些音乐都有手稿和曲谱吗?
答:没有,我们是“不靠谱”。昨天听玉树的朋友也说,格萨尔王也没有谱,全是口传心授的。
问:《三国四记》《暮文良王》一直下来,这些专辑充满了中国古典的意象,好像是在这段创作的时候看了很多古书,事实上是怎么样?
答:并没有.....。.闲翻是有,纯属个人爱好。初中接触文言文,就喜欢,我还问堂兄,我们为什么不这么说话,多好听,多简练啊。
问:你的藏书是什么类型?举几本常翻的书名。
答:不敢说藏书。常翻的,比如说《世说新语》,看了好多年了.....。.
问:那有没有想过做一个音乐版本的世说新语吗?
答:文本看到的和听到的不同,所谓字不正则腔不圆,如果不能做到天衣无缝,不敢妄为。
问:讲到古书老字,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藥”的正体字,是草头下一个音乐的乐字吗?
答:据我有限的所知,音乐在远古时代是可以统治国家的,那时候可以用音乐统治国民,它会对人的身心起到潜在的作用。悲伤、忧郁的声音可以在身体起作用,如果再加上天然的草本,有这种可能性。
问:再谈到字,我们在现场演奏潸何水的时候,我在抄写山海经的时候,影影绰绰听到童子君在念“多高的什么,能建造多大的什么”,那是什么念白?
答:这是特别巧合的事情,我在得知你们的环保理念之后,我居然从书架随手拿了一本书,叫《病痛时代》,是一个在中国清朝时期的美国人写的,叫E.A。罗斯。里面是老照片,我翻看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些文字,说那会儿的山川地貌河流,我觉得这个和潸何水有关系。那时候是清朝,已经有很多问题了,虽然我们看清代有生态,比如你们现场展示的运河全图,我们觉得很美了,但其实那会儿已经问题重重。比如贪污腐败、森林砍伐、河床破坏等。我这些文字划下,让童子军念文字。念完之后很顺利录制下来,我觉得放在里面很合适,和水主题很合适。我没发表的专辑有张叫《山水清音图》,里面有个小男孩儿的念白,我朋友的侄子,用客家方言念的《幼学琼林》,小孩儿音色很好听。
问:在做这些音乐创作的时候,你还会有其他的表达方式吗?好像你画了很多画。
答:我的爱好是四个字:音体美文——音乐、体育、美术、语文。画画儿这个事儿,甭管我画什么,我觉得这个过程特舒服,可以忘掉一切,所有精力就在画面上。东南亚走一圈,一路在画,用蜡笔、油画棒、铅笔。水墨我很少用,它对于美术爱好者来说需要材料比较繁复。有热情的朋友说,我帮你出版画册,我还是婉言谢绝,我觉得出版就变味了。我也写随笔,用文言写的也有,我觉得古文比现代文字更具有美感。
问:我们在做潸何水展演的时候,用了很多物品装置、物体、古文字,所以我们称之为“隔物致知”,也有隔着死去的2.8万条河流思考的意思。你整体怎么看待我们通过音乐、人类学做的这个三江源生态艺术展演的效果?
答:这也十分巧合,我在创作《潸何水》的时候,也看到2.8万条河流这个新闻。你问过我《殃金咒》的时候是不是参考过佛经,其实刺激我录《殃金咒》的是看见了河流漂死猪的新闻,我当时就觉得,这山水出大问题了。
前段时间我看到不少有关山水污染的新闻和纪录电影,就在来上海首演潸何水之前,我还看到一个《人造风景》的纪录片,大约拍摄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里面记录了中国各地因为人造物、污染物、人造工程所带来的怵目惊心景象,让人心里非常触动,也可感觉到中国整体在环境上面临的问题。
比如那种堆积成山的电子垃圾,有人就在里面刨各种有用的垃圾物件,还有把整个山体开膛破肚,裸露整个山体,甚至出现棱角立面。比如还有一个大盆地一样的山体,中间只有烟灰缸那么大一点的水,是绿的。
自然力研究院介绍的三本经书——山海经、水经注、指路经,的确距离现代都市人太远,几乎是神话式的文本。但是它却非常重要,如果我的音乐能激发人们思考并去阅读这些文本,我在介绍的意义上抛砖引玉,我倒是乐意的。
我个人觉得这次与自然力研究院现场抄经的互动合作是贴切的,有形无形结合,我觉得是有品的。我此前从未尝试过,它产生了特殊的效果,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让大家在听我的音乐时,更关注声音的这部分,而不是看外在舞台化的套路表演。音乐是用耳朵来听的,而不是用眼睛看的,如果有想象力的人,你听到声音自然会产生一定的视觉感受,这种感受可能与演奏者的情绪和视觉想象有关,也可能是自发的一种联想和视觉想象。关键都在于想象力和敏感,能去听音乐中重要的情绪,对于这两者缺乏的人来说,即使东西摆放在面前,也是视而不见。周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