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蓬
看不见的城市,走不尽的天涯。
背着一把木吉他,周云蓬在熟悉或陌生的城市里行吟游走。手指,爬上琴弦,撞击着音符,在民谣的生长和繁盛中,他享受着诗意带给他的温暖与幸福。
姚谦写过这样的词:“命运是一粒客途的尘埃。”从小,周云蓬就在旅途中度过,他说他的“整个童年充满了火车、医院、手术室和酒精棉的味道”。
他的母亲牵着患有眼疾的童年周云蓬的小手,无助地从一列火车到另一列火车,从一座医院到另一座医院。那段经历,连同他成年后四处奔波赶场子的演出生涯,构成了周云蓬的火车情结。周云蓬最新出版的第二本随笔集的书名就叫《绿皮火车》,在火车上,站着,躺着,听着铁轨上像雷鬼乐一样让人昏昏入睡的“咔咔”声,往事又涌上心头。
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
对于苏童《刺青时代》中的小拐来说,铁路是他放肆的青春期的见证,而在周云蓬,铁路则意味着兴奋与疲惫,奢望与失望。
那是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
他的眼睛越来越不好,青光眼让他眼前的世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母亲和他千里迢迢去上海寻医治病。“去治病很痛苦。”周云蓬对《新民周刊》记者说,“我小时候做过一种球后注射,就是把针头刺入眼球底下,注射某种药物,那种治疗方法现在想起来真是非常恐怖。但是对于一个东北的孩子来说,去大上海,那简直像过节似的。上海,对我,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霓虹灯、外国人、各种各样的小轿车、那么高的楼,还有东北吃不到的巧克力啊,对于小孩来说吸引力都非常大,有时候我甚至会忘记那是去治病。”
周云蓬家在沈阳铁西区,从沈阳到上海要坐两天一夜的火车,真是劳师动众。他的邻居似乎认为他们不是去治病而是去游山玩水的,所以经常跑到他们家,让周母给他们捎带一些上海的时髦衣服、泡泡糖和奶油饼干。有些小朋友甚至羡慕地说:“我也想有眼病,那样就可以去上海了。”
当眼睛终于失明的时候,周云蓬并没有感到特别的伤心和绝望:“那不是突然发生的,几个月差不多是半年吧,慢慢地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就在上海,他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丝光线的感觉,他印象中,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大象吹口琴,可是又觉得不可能:“大象怎么吹口琴呢?技术难度太大了。”
也许正因于此,他对上海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第一次登台演唱是在中学的时候,唱的是当时风靡一时的《上海滩》主题曲:“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你可以想象,东北口音的粤语,会是什么样的荒腔走板。
第二次来上海的时候,周云蓬已经是个流浪歌手了。1995年,他来到上海南京路,卖唱。结果,刚撂下场子,一开口,警察就来了,他对周云蓬义正词严地说:“南京路是上海的窗口,你在这唱歌,就等于坐在上海的窗口上乞讨。”
而12年后,当他携带专辑《中国孩子》在上海做专场演出的时候,周云蓬俨然已是大明星的样子,台上台下大合唱让周云蓬沾沾自喜:“到了上海,才感觉自己快成周杰伦了。”
他还曾收获一段上海姑娘的“爱情”。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上海姑娘的“求爱邮件”,标题是:周云蓬,我爱你。他立马回信,邀请素昧平生的这位上海姑娘来他居住的香山,“共商国是”。
春天,姑娘应邀而至。他们谈人生,谈梦想,谈哲学,相谈甚欢。这时,周云蓬想,他是不是该更进一步?他正犹豫是否要伸手抱一抱她的时候,姑娘突然大喊一声:“你要干什么?”这段香艳往事就此告终。
后来,姑娘来信告诉他:“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纯洁的感情。”而周云蓬想到的则是,上海“顶楼马戏团”乐队的歌词:“你上海了我,还一笑而过。”
我背着自己的尸体走进了北大
从小,周云蓬就酷爱阅读。
眼睛不好,就用触摸和聆听的方式来接触文字。触摸盲文,让那些点点的凸起仿佛密码一般的特殊记号,从指尖的皮肤上,转换为流动的文字在他的脑海中反复萦回。
最早,他读的是《西湖民间故事》:“我小时候治病的时候,我妈妈就给我读《西湖民间故事》,关于杭州的各种传说。有段时间我也在杭州治疗,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大一点,熟读到背诵唐诗宋词,读培根和泰戈尔的著作,不过,是迫于无奈。
那时候,他特别渴望读到歌德和托尔斯泰,可是呢,他到书店,问营业员:“请问,有没有《浮士德》?”答:“没有。”继续问:“那,有没有《战争与和平》呢?”还是没有。
没法子,他只能在图书馆借阅盲文书籍,很少。除了《毛泽东选集》和一些盲人按摩的书,就是洁本《红楼梦》和泰戈尔的《飞鸟集》。洁本,顾名思义,沾点男女关系的情节全给删了,比如说“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一回,整个都删了。从此,周云蓬痛恨洁本。
越是看不到,就越想看。收音机里的文学节目,他把喜欢的录下来,张承志、史铁生、古诗欣赏,还有评书,反复地听。他说:“对阅读有一种病态的饥饿感。”
“我的阅读很大程度上是听觉的阅读。”周云蓬对记者说,“所以我后来写歌词,更注重听觉上的语感,比较注重语言的韵律,它本身的音乐性。这篇文章听起来非常悦耳,那篇文章听起来有点别扭,我就是通过这种方式,从听觉上来分辨文章的优劣。”
正是这种如饥似渴的阅读给周云蓬日后的诗歌、歌词和随笔写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在长春大学中文专业读书时,他爱上了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加缪的《局外人》,他说:“那个时期,存在主义以及其他一些思潮的文学作品开始进入我的视野,之前我读的几乎都是老牌世界文学名著,所以读到加缪、萨特、昆德拉这样现代派的作家,感到耳目一新。”
1999年,海子逝世10年之后,周云蓬开始认真阅读海子的诗歌,深为震惊,从此,海子,成为他最喜爱的诗人之一。那一年的3月26日,海子祭日,北大照例举办诗歌朗诵会。周云蓬也去参加,一开始,被门卫以没有参观券为由轰了出来。他去要了张参观券,门卫又要他出示身份证、工作证,还问他参观券是从哪儿来的,这让他愤怒以至悲哀,并且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购粮证。
门卫说:还有。我拿出死亡证………
于是,我背着自己的尸体走进了北大。
骨子里,他是个海子式的诗人,虽然他觉得自己更应该算是个“歌者”,但是他同样认为,“好的东西的最高境界就是诗性”。他只能用诗歌的方式表达着不满。生活锤炼着他的文字和音乐。这是一个饱受过委屈、艰辛和打击的男人,只是,他从未放弃过自己的信仰。
因为贫穷不可忍受
15岁时,周云蓬开始练吉他,最早听的是,邓丽君和刘文正。
“在我们学校有乐器课,有专门的音乐老师教我们练琴。”他说。
长春大学毕业的时候,学校分配他到一家色拉油厂做工人,却无活可干,他选择离开,又在家乡找不到好的工作。“你想1990年代的时候,我这样的状况要找一份好的工作很难。”
1995年,他偶尔听到一名学生说北京城里有个画家村,不由心向往之,于是带着600元钱去了北京圆明园:“生活挺苦的,天天吃面条,然后背一把吉他去周围的地方卖唱。有时候能赚到钱,有时候赚不到钱。最多的时候也能赚到100元,但不是天天能赚到那么多,一般一天也就是几十元吧。经常有警察要赶你,天气不好啊都会影响你的演出和收入。”
“也不是说这样的生活状况就是我要追求的。还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把自己从那样艰苦的环境中解脱出来,因为贫穷不可忍受。当时我想得最多的还是,什么样的工作能多赚点钱,既能唱歌、写诗,还能养活自己。”他多少有些感慨地说。
2003年初,他的朋友、民谣歌手小河找到他,说摩登天空公司要录一张合辑,很多人不愿意录,因为1000元就买一首歌他们嫌钱少,问周云蓬愿不愿意?他答应了,将巫昂的一首诗《我听到某人在唱一首忧伤的歌》改成歌曲,那是他第一回录唱片。
过了一两个星期,摩登天空打电话来,问他愿不愿意出一张专辑,他们出5000元买断,虽然觉得钱很少,但还是答应了,于是,有了他的第一张唱片《沉默如谜的呼吸》。唱片封套上的盲文,表明了他的特殊身份。
2007年的唱片《中国孩子》让周云蓬夺得了2008年华语音乐传媒大奖最佳民谣艺人奖和最佳作词人奖(击败林夕)。《中国孩子》对社会问题的关注让他赢得了更多的听众,再加上他为自己唱片所做的全国巡演宣传,逐渐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黑色T恤,长发,留着胡子,戴一副大大的黑色墨镜,人们可以在北京、上海、南京、天津等地的各大酒吧里看到这个酷酷的身影,用一种Bob Dylan的方式演绎中国人的民谣。其中,有诗意,也有悲苦和愤怒。
如今,他已出版了6张唱片和2本诗文随笔集,越来越多的读者和听众记住了这个叫周云蓬的盲诗人、民谣歌手。7月7日,他来到哈尔滨举办“候鸟北飞”民谣音乐会:“这是我自己租的一个音乐厅,自负盈亏型的,我试着做一做东北的演出,尝试一下,如果效果好的话,那我就可能会在其他省市也以这样的方式来做一些演出。”
周云蓬不肯透露每场演出具体的收入,他只是说:“这可没准,如果大的场子,票卖得好一点,那就收入高一些。而且也跟城市有关。比如说我前几天在丹东演出。丹东靠近朝鲜边界,小城市,来了100多人已经很多了,可是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来五六百人也不能算很多。每个城市的演出门票也不同,上海的票价当然可以贵一点。”
“总体而言,现在的生活当然比以前好多了。”周云蓬对记者说,“现在到远一点的地方我可以乘飞机了,以前我都是乘火车。不过我们这两天在东北巡演,还是乘火车。我怎么觉得现在的动车也有点像以前的绿皮火车啊?特别挤,人特别多,站着的也有。我就想,绿皮火车原来没有那么快退出历史舞台,它只是化妆成动车了而已。还舍不得开空调,又没法开窗,特别闷。”
童年时的绿皮火车也许要一直纠缠着周云蓬,即使时代和他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如今,周云蓬已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2008年,《读库》请绿妖去采访周云蓬,采访了几个月,写成了长篇报道《歌者夜行·周云蓬小传》,然后,他们就走到了一起了。“之前,我们不认识。”周云蓬说。
有趣。绿妖说她和周云蓬在一起就是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
人们还说,周云蓬是个“明眼人”,虽然他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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