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光摄
刚刚过去的十年,是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
一百年前的此时,中国文化正处于歧路彷徨。此后是急剧的动荡,战乱与情仇,由帝国而民国,由民国而共和国,以至于今。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伴随着民智的浩大、互联网的普及、知识阶层的分裂与共存,中国文化进行着新一波转型,既接续上世纪的遗产,又开启新世纪的未来,未知的未来。
十年中,一群新的中国知识人,不是书斋中的学者,也不是街头的义人——— 他们的职业更加多样,他们的讲坛更加宽广,他们的生活更加丰富。他们身处改变的洪流,又引领着这一股改变,既继承上世纪的无奈,又呈现新世纪的种种可能性。
CHANGEIS HERE .
本专题谨选择十位中国知识人,以图记录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
2000年,周云蓬住在树村,那时候他来北京五年了。据他自己说,当时不好意思跟人说,我是搞民谣的,因为在血气方刚的摇滚斗士中,民谣意味着软弱、矫情、不痛不痒。
周云蓬的家在沈阳铁西区,那是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工业中心的一个典型。9岁起,他开始看不见了,失明的岁月里一度熟悉的一幕是,拿着小砖头一样的收音机,电台信号不清楚,不断变换方向听,听着邓丽君甜蜜的声线飘渺地从远方传来,这是音乐最初给周云蓬最强悍的杀伤力。
在发表在《独唱团》第一期的文章《绿皮火车》中,周云蓬这样回忆十六岁的自己:“我是个像张海迪一样残而不废的好少年。我可以拄着棍子满大街地走,能躲汽车过马路,能进商店买东西。”
周云蓬的第一把琴是花二十块钱买的“百灵牌”吉他,学会的第一首歌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当时,他上的沈阳盲校附近就是师范学校,“会吉他的男同学总是能吸引更多的女孩”。盲校图书馆里盲文书少得可怜,就找人念书。后来周云蓬考上了长春大学中文系,那时候读书是用劳动换来的,教别人一小时琴,那人帮他念两个小时书,“本来也想听点武侠小说,但觉得让别人念这样的书,自己就太亏了。但世界名著的确容易让人犯困,可别人读得辛苦,自己也只好强挺着不能睡着,所以《复活》《红与黑》、《恶心》都是半梦半醒中读完的。”周云蓬那个班是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因为招收的都是特殊学生,毕业后就业不容易解决,后来就停招了。
毕业后,周云蓬被分配到一家生产色拉油的福利工厂,不用去上班,每个月到了固定时间去领取150元的救济金。他也申请过当地盲童学校的教职,但是被校长拒绝了,校长说:哎呀,你都看不见,孩子们也看不见,那怎么教啊?!他甚至在澡堂浴池干过按摩推拿,但是只干了一天便无法忍受。
1995年,周云蓬怀里揣着父母给的600块钱来到了北京。他在圆明园画家村租了一间小房子,每个月租金是80块钱。每天清晨,他和小商小贩一起出发,背起吉他,扛上音箱,卷一张大饼,到北大南门、海淀图书城附近卖唱。卖唱也要看天气,有时候连着下雨不行,风太大也不行,把钱都刮跑了。
周云蓬说,卖唱的技术含量并不高,它就要求声音大、动情,你必须选那种走过去两米,就能把人击中的。如果走过去二十多米再想起来,那还有什么用。给钱率特别高的是像《你的样子》、《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灰姑娘》这样旋律简单、老少咸宜又耳熟能详的。卖唱收入不稳定,低的时候一天就四五块钱,最高的时候一天挣了四百多。
带着卖唱一年攒的一千五百块钱,周云蓬开始了第一次长时间的漫游。在株洲的一家夜总会献唱时,和周云蓬同台演出的是跳艳舞的、翻跟斗的。介绍到他时说:“这是来自北京的金甲壳虫乐队的主唱周云蓬!”“那时,就感觉音乐挺遥远的,唱歌是为了谋生。”
途中,他遇到了后来的好朋友,也是新民谣阵营主将的小河。
再后来,2000年,周云蓬回到北京搬到了西郊的树村。那里麋集着进京打工的、拾废品的和搞摇滚的,周云蓬在树村的那段时间“生活上焦灼,音乐上也没什么出路,反正就是苦闷”。例外就是,一次周云蓬和几个玩金属朋克的朋友去五道口的酒吧看“野孩子”乐队的现场,“第一次看他们的现场,真是牛,一曲连着一曲,好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绿色的火车,咯噔噔地从你身上开过去,又美好又有力。”
到后来“野孩子”的主唱张佺小索,开了“河”酒吧,各路潜伏于地下的民谣干将云集响应,那是后话。
2003年“非典”,周云蓬在独立音乐厂牌摩登天空录制了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再之后,周云蓬演出的重大转折点,是2005年在“无名高地”酒吧演唱,“那时有个民谣日,我和东子、王娟、小河,谁有空谁去”。罗永浩记得,第一次在无名高地见到的周云蓬,“身材魁梧,长发披肩,戴一副墨镜,在昏暗的酒吧灯光下显得很严肃。”
2007年4月30日,周云蓬在“无名高地”最后一次演出,带了刚刚出厂的《中国孩子》唱片。这张唱片是周云蓬在小河的家里录制的。周云蓬对台下的观众说,这是我自己做的,刚刚出炉,还热乎呢,谁买呀?“当晚,卖了18张,大卖呀,高兴得不得了。”就是这张专辑里,《中国孩子》、《买房子》等充满现实冲击力的歌在周云蓬的全国巡演和网络中传唱开来。也是凭借这张专辑,周云蓬获得了“第八届华语传媒音乐大奖”颁发的“最佳民谣艺人”“最佳作词人”两个奖项,并被人赋予最具人文精神的民谣音乐人、音乐公民、抗议歌手等。但是周云蓬说,“人应该时刻警醒自己,不要为了一个角色而骑虎难下。”
而音乐公民的影子背后,周云蓬又出了另一张古典韵味的《牛羊下山》,名字来自《诗经》,里头,周云蓬悠悠然唱着李白、杜甫的诗,也唱着“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在一次集体演出时,另一位出色的民谣歌手万晓利唱到耳酣之际说:“民谣是什么,民谣就是机器人”。而周云蓬则在自己的诗《民谣是什么》里头写:民谣是你骑自行车远行。/后面带着女友/路旁有大片的麦田……民谣是你骑自行车寻找你的儿子。/他被人贩子拐走了。/你辞了工作,身上带着所有的银行卡,/一个城市一个城市的找呀找,/见了墙就贴寻人启事……。”十年磨一剑,周云蓬说,不为伤人,只为自由诚实地歌唱。他最大的愿望是他和他的民谣伙伴们,能有福活到白头,“像《乐士浮生路》那些哈瓦那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唱到生命的终点,对着死亡开心地张开我们一望无牙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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