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声音项目的新闻发布会后,听众里有位年轻人在Q&A环节时说,他已经通过美国宇航局的一个项目将他的音乐发送到了太空。他谈及此事的自豪和兴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77年,随着旅行者号宇宙飞船的发射,一张金唱片也一同被送上太空,期望借此向外星生物讲述地球的故事。在过去的几年里,由美国宇航局(NASA)通过及主导的声音项目不断在各大艺术、学术会议上被提出并讨论。
1997年 NASA金唱片
把人类的音乐和声音传送到太空的愿景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渴望听到其他星球的声音?
对卫星和宇宙飞船的太空探索始于二十世纪中叶,但自古以来,人类就倾向通过声音来想象宇宙。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天文学家约翰内斯·开普勒、作曲家默里·谢弗,他们都在谈论天体音乐,并认为有着完美永恒性的天体音乐,人类是听不到的。
谢福坚持认为,“一个人要有完美的耳朵才能听到完美的音乐”。谢弗的世界声景项目(WSP)似乎旨在净化日益被污染的现代世界声音环境,以净化人耳。
古代中国人也通过声音想象宇宙。但耳朵不被认为是唯一听声音的器官。正如中国宋代哲学家张载所说,“声音是事物之间共振的结果,体现了它们彼此间固有的共振能力”。对张载来说,共振就是创造力。倾听最终与人类充满活力的创造力(相互共振的能力)有关。但这是另一个故事,在这里就不赘述。
我想说的是,声音是实现人类理想、反映人类关系、塑造身份以及人格的媒介。声音被认为是物种间交流的最终媒介。最重要的是,当声音以特定的方式在特定的环境中被组织、播放时,会给人一种空间的想象。
1.当我们听音乐时,我们在哪儿?
存在主义哲学家对这个奇怪的问题进行了思考。对马丁·海德格尔和后来的彼得·斯洛特迪克来说,音乐是恢复原始交感共振的“声学子宫”。
对于君特·安德斯来说,正如埃尔曼所引述的,“处于音乐中的状态是一种域外状态”,类似于睡眠、震惊、玩耍或做梦。在音乐中,“一个人从世界脱落”,就像一个受到震惊,或在梦中从自我的历史中脱落,这种自我的历史感就好像自己与前一天的“我”是连续的。在这里,音乐扮演了一个助产士的角色,切断了存在(Dasein )与世界之间的脐带。
尽管哲学家们对音乐的确切空间参照存在分歧,但一致认为音乐是建域性的。
世界音乐、氛围音乐和使用宇宙声音创造的音乐都带有一种存在于世界的感觉。但这三者也预示了对世界的不同想象。
世界音乐实现的是“我是世界公民”的幻想。据说,它能把听众带到具有异国文化和历史的地方。
2.世界音乐
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世界音乐通常来自印度、乌干达、韩国、土耳其、中国等,但很少来自北美或欧洲。世界音乐意味着任何非欧洲或美国传统的音乐。美国新浪潮乐队Talking Head的大卫·伯恩在其为《纽约时报》撰写的题为《我讨厌世界音乐》的文章中称,世界音乐是“音乐乌托邦”,“带着异国情调,可爱、怪异但安全,因为异国情调是美丽而遥远的【不相关的】;【世界音乐】在定义上,就是指与我们不同的。”
由大卫·伯恩指出的世界音乐背后的这种意识形态活动,甚至延伸到了实验音乐的实践中。来自非欧洲、非美国国家的实验音乐更倾向于被称为世界音乐。
例如,中国实验音乐团体“茶博士五重奏”的现场表演被贴上世界音乐的标签,通过以色列唱片公司EnT-T发行。
塞德里克·费尔蒙特和迪米特里·德拉·法伊尔在合著的《不是你的世界音乐:东南亚的噪音》(Not Your World Music: Noise In South East Asia)一书中表达了他们的立场,即他们“拒绝世界音乐所强调的假定的文化差异”。因为正如他们所说,“来自‘世界’的音乐的制作和发行主要掌握在总部位于欧洲和北美的跨国公司手中。”
塞德里克·费尔蒙特和迪米特里·德拉·法伊尔
合著《不是你的世界音乐:东南亚的噪音》
(Not Your World Music: Noise In South East Asia)
尽管现在世界音乐在唱片店已经成为一个过时的术语,世界音乐艺术家常被暗自视为贫民窟艺术家。但它并没有消失。那么今天我们会在哪儿听到世界音乐呢?
在全球公司的零售店,例如,美国咖啡品牌星巴克、澳大利亚护肤品品牌伊索、日本品牌优衣库、无印良品。世界音乐悄悄地从音乐市场滑向零售商店。星巴克在与咖啡有关的地区和国家,如巴西和古巴,为世界音乐提供赞助。无印良品到不同的国家录制当地音乐家的现场表演,创造一种简单、自然和原生的感觉。优衣库则制作电影声音片段来创造轻松的日常生活情景。
除了定制自己的音乐曲目外,另一个显著的共同特点是,这些品牌会在自己全球所有零售店使用同样一批世界音乐作其背景音乐。
由全球零售品牌创作的世界音乐正在变得氛围化,这些音乐不仅伴随着正在光顾店铺的顾客,还会免费递送到他们的工作场所和卧室。
3.当世界音乐变得氛围化
零售店巧妙地将其品牌理念融入到环境化的世界音乐中。它将听众/客户带入品牌建立的世界里。
音乐不仅可以让人在店铺里呆得更久,音乐还决定了你是谁。一个人逐渐从喜欢音乐到需要音乐,再到上瘾似地沉迷于音乐。
世界音乐的功能发生了变化,从增加更多关于世界其他地区的知识(往往带有偏见)到改变或塑造生活方式。问题是,哪一个(功能)更糟糕?
除了关注商品化问题,音乐教授阿纳希德·卡萨比安(Anahid Kassabian)在她的书《无所不在的聆听》中提出了极富洞察力的问题,“我们如何理解倾听过程和主观反应之间的关系?”
根据这一思路,我想问,这种氛围化的世界音乐(我称之为的听觉世界主义),最大的弊端是什么?在我看来,氛围化的世界音乐似乎比世界音乐更危险,因为原本暗含在世界音乐中的世界主义里具有对立性的意识似乎消失了,比如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如果说世界主义是一种具有某种强烈政治和道德立场的意识形态,那么氛围似乎就和人们呼吸的空气一样中立无辜,带着许多极难被察觉的、模糊的宣传意图。
氛围音乐中的氛围是什么?
Ambient,最初的意思是四处走动。音乐的氛围功能可以追溯到德彪西,但更明显的是埃里克·萨蒂的家具音乐。萨蒂希望他的音乐像屋子里的家具一样,在不干扰人们正常活动的情况下可以起到装饰作用。
氛围音乐一词来自布赖恩·埃诺。有一次,当他因为交通事故躺在床上休养时,无法自己调节唱机的音量,他不得不听着混杂着屋内和窗外各种声音的音乐。突然,他意识到音乐可以打破形(figure)与背景(backgroud)之间的对立。于是,他在1975年制作了他的第一张氛围音乐专辑,Discreet music,使用磁带延迟技术制作了一张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自生音乐。
音乐从来都不是独立于社会和心理的。氛围音乐承诺可以按摩现代人的神经。另,用雅克·阿塔利的话来说,音乐“反映了流动的现实”。阿塔利将音乐描述为“记录人类作品的无形界面”,是“秩序和谱系的集体记忆,单词和社会乐谱的储存库。”
如果我们环顾一下我们当前的技术、营销策略、生态、监控系统,就会发现氛围音乐中的“氛围”一词,是一个很适合抓住当代世界时代精神的概念。
布赖恩·埃诺 Discreet music
4.与氛围有关的问题
氛围不是无辜的。也许是因为科学层面,如研究地球大气的气象学,莫名地使它变得中性且无辜。
然而, 对于那些氛围在其中起主要作用的境况,我们必须更加地警惕。在这里,我将通过将之与世界主义作比较,来对氛围这一概念式描述进行诊断。
首先,世界主义需要人的参与,但氛围似乎不那么需要人,它们更倾向于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运转。金·科恩对氛围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写道,氛围“描述了一个封闭的系统。”“没有变化,没有运动。是禁欲的、节制的。它表面上(期望)看起来很纯粹,但事实上只是拒绝参与到社会、传播和批评的领域中。”
其次,一个周游世界的世界公民,通过无论在何处都能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从而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氛围音乐则是把整个世界,甚至整个宇宙带给你。想想布莱恩·伊诺(机场音乐)、池田亮司的音乐。
金·科恩认为,“氛围是一种被动的艺术模式。它的政治观点,也就是它与它所处的世界建立的某种关系,即任由其他事件和实体冲刷它而毫无波澜。氛围无法提供任何阻力。”
美国实验音乐家奇诺·阿莫比的专辑《给黑人的机场音乐》呼应了金·科恩的批评。这张专辑挑战的是Brain Eno创作的氛围音乐处女作“机场音乐”中的白人听觉立场。对白人的耳朵来说,机场平静且无聊,伴随着缓慢变化的低频嗡鸣声,嗡嗡声,轻微的隆隆声,和突然的发动机噪声。对黑人来说,机场与害怕、恐慌、迷惘、焦虑的情绪有关,伴随着诸如持续的警报声、蜂鸣器声、孩子哭声、机器人广播声等声音。
阿莫比的专辑借此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究竟是谁的舒缓氛围?
美国实验音乐家奇诺·阿莫比
专辑《给黑人的机场音乐》
另外,还有一种对氛围暴力的美学化倾向。想想当下广泛的声景制作活动,使用那些监控系统的录音,那些对健康有害的机器发动机嗡鸣声,制作出柔和、宜人的氛围音乐,不顾这些声源带来如何的道德和生态危机。艺术家和音乐家是否有责任去反思他们的音乐或声音艺术想要呈现和维持怎样的世界?
5.通过创作音乐和声音艺术来创造存在感的实用主义伦理是什么?
这个小标题的意思是,我认为我们应该不断地去问如何(how)以及应该(should)的问题。被组织和被表演的声音如何呈现存在感以及与世界的关联?人们应该认识到创造场所、创造世界、创造宇宙的伦理后果。
目前的空间技术和公共教育思路使相对更多的人更容易进入宇宙领域。(无可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在宇宙中。)
不应忘记的是,只有有限数量的个人艺术家和音乐家(主要是白人男性,以及为了政治正确而有的极少比例的非白人女性)得到了机构的资助,能够在世界巡回演出或获得宇宙资源。当然,我完全没有在责备艺术驻留项目或艺术基金。我只想说,我们不应该忘了问,或者总是需要问:一个人如何以及为什么会获得资金,并在世界各地环游时感到宾至如归,而不必担心食物、住宿和交通。
我想回到最开始关于宇宙飞船和NASA的故事。
2002年,在旅行者一号发射25年后,美国宇航局委托美国弦乐四重奏乐队“克洛诺斯四重奏”(Kronos Quartet)利用声音化的等离子体波(电离气体中的电子波)制作音乐。这些波的频率是人类可以探测到的,声音化后听起来如啁啾声、口哨声和咕噜声,它们由无人驾驶的飞行器携带着等离子波仪器收集起来。
克罗诺斯四重奏立即决定,美国极简主义者特里·莱利(Terry Riley)是这个委员会的完美作曲家。
曲子的最后一章名为“一个地球,一个人,一份爱”,很好地呼应了世界主义。但这首曲子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在世界或宇宙中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赖利说:“这个作品主要是关于人类的,他们从地球上伸出手,来触碰他们太阳系的邻居。”换句话说,这件作品让我们推测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
我原本打算用这个温馨的故事和表演影像来结束这次演讲,但在近两年里发生了那么多的危机、流行病、战争、暴力,我不想停留在一个充满爱与和平的想象世界里。
最后,我想向艺术界和我自己提出一个恼人的问题。
除了美国宇航局,谁还有这种科学权威来谈论及合法化“和宇宙一起创造艺术作品”的行动?此外,在氛围时代,我们如何与已经塑造、改变和同步我们的东西进行谈判,比如数字微光、数据云、嗡嗡不停的声响基础设施。
王婧专著
Half Sound, Half Philosophy: Aesthetics, Politics and History of China's Sound Art (Bloomsbury, 2021)
(以上讲稿由高亦伟翻译整理,并由分享者确认并授权发表。)
王婧 Jing Wang
王婧,艺术人类学者,声音研究学者,声音实践策展人。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副教授,MIT 人类学访问教授。香港城市大学创意媒体学院访问学者。美国俄亥俄大学跨学科艺术博士。出版专著《声音与感受力:中国声音实践的人类学研究》(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 通过对中国声音文化的人类学研究,探讨了自由、情感和声音的概念。最新出版专著《Half Sound,Half Philosophy: Aesthetics,Politics and History of China's Sound Art》 (Bloomsbury,2021)。
在国际学术期刊包括Social Science Research,Representations,Leonardo,Leonardo Music Journal,Journal of Popular Music Studies,Organised Sound 等,在国内学术期刊包括《新美术》,《音乐研究》等发表学术论文若干。目前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声音研究,感官研究,艺术人类学。2015 年 1 月创办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声音实验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