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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璜生对话皮道坚:关于中国当代艺术和水墨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4-12-19 11:25:55 | 文章来源: 《艺术与财富》

在红专厂当代艺术馆《碌碌而为:王璜生》展览开幕前,展览团队发起了本次对话, 文字整理如下。

皮道坚以下简称皮,王璜生以下简称王。

关于创作和展览

皮:你父亲是一位画家,家庭环境的熏陶驱使你对艺术有天生的热爱和冲动。你刚才提到的一点令我感到很意外,例如“游·象”中,你和中国传统接了气。文人画的代表苏东坡、米芾等这些人,他们在某些程度上都是业余的艺术家,不是专业的艺术家。所以你谈到“游·象”的态度时,我觉得是和传统接了气。另外一点你提到“雅”,这个“雅”和“俗”的观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也就是“风雅观”。中国人认为俗的东西,就是与世俗、物质挂钩,对于雅的东西,就是精神性的东西。你提出的“雅”,无疑是和中国现实的文化语境有很密切的关系。所以,你为什么选择一种自由、游动的线条?你的艺术追求和你担任美术馆馆长,还有你在国际上的接触有内在的关系吗?请你把它放在大的文化格局下来说。

王:做文化交流这么多年,其实我心里很痒,无时不思考怎么画自己的东西?我想说,“游·象”的呈现和我长期与水墨的感情培养有关。这些线条的游动处在一种自在、自由的状态,是对中国笔墨的把握,也是一种修为的结果,但是当下社会更加强调自我,随心所欲。能把两者结合,是我努力的方向。一个艺术家要寻找出属于自己的一种艺术样态,是很困难的事。

皮:你跟传统的关系千丝万缕,这与你的家庭和学习经历有关。比方说你刚才谈到对中国笔墨的理解,对中国画媒介和工具所形成的特殊的表达,心手相应、得心应手,如古人说的“以手运心、因心造境”。而西方在波洛克行动绘画以后,这方面的因素才渗入到他们的艺术创作中,但中国艺术一直有这样的传统,我觉得你对这一点心领神会,从你的艺术作品中可以看出来。 有一位叫李华生的艺术家和你有点类似,他原来画传统花鸟山水,非常好,后来突然转向画线条和格子,而你是受父亲的影响。“天地·悠然”这个展览的作品,虽然很有现代气息,但从绘画的格局、章法和笔墨形体上来说,还是偏向传统。从“天地·悠然”走向“游·象”,我认为是一个突变,也是一个裂变。你在这个转化过程中,做了很多尝试,最终找到了这种叫“游·象”的线条,并以此作为游心物外的一种载体,这种突然的转变是怎样产生的? 说到这里,我有一个意外的发现,也跟你提一下。我在上海博物馆看的一个展览,明代的一位艺术家,跟你的“游·象”非常相似。此外,还有一段说明,解释他为什么这样画提跋文字。

王:刘礼宾也跟我提过。这张画我以前没有看过,后来看了图片,而提跋的文字没有留意。不过在历史上,有一种叫高古游丝描,书法有游丝体,我看过有关资料,挺有意思的。

皮:高古游丝描讲顾恺之用笔“如青云浮空,如流水行第”。但 “游·象”的线条跟它在气质上已经很不一样了,虽然你内在是传统的,但从气质上还是不一样。它显得很轻柔、很飘移,而你的这种游丝恐怕和你刚才所说的两个概念有关。你觉得人的存在有两点是很重要的,一种是自在,一种是自由。这和你作为现代人的哲学思考有关。而不是顾恺之的那种“如春云浮空,如流水行地”的高古游丝体。但你们一样的地方就是连绵不断。因为古人有说“一笔书一笔草”,一笔连下来的势,是中国人欣赏美的一种境界。 中国人讲究心境平和,讲究连续性,中国人不太喜欢那种突然断裂的东西,我想这是中国文化的一种特征。就这一点,你可以多跟我们谈谈最近创作的体会。另外,你的作品走向国外时候,异域文化的人是否跟你有共鸣,能意会你想传达的东西?

王:最近在博物馆用了两个多小时看了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它的线条柔中有刚,十分飘移,经过时间的积淀之后,体现出了所谓的“高古”。 我对于线条的追求,强调每张画,每个时间段,所表达的东西都不一样。有很强烈的东西,也有很刚硬的东西,有时候很迷茫、缠绕、纠结,在飘移和纠结之间寻找某种东西。我想我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已经是在画自己在某种时间段的心境了。另一点,创作的时候,我强调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一种理解,包括可能会对像铁丝网一样的一种内在的线条很感兴趣,这样的线条对当下性的某种东西,或者跟我的思想深处的某种东西有冲突,也有一致的表现。

有意思的是,我在柏林的展览,展出两个系列,“游·象”和“线象”。“线象”就是我用“游·象”的线条画法,选择在南方周末、参考消息等报纸上画一些跟水墨有关的东西。之所以画完“游·象”,会去画“线象”,是因为觉得“游·象”还是个人内心的东西,但是在心灵深处,我希望把自己放到一个社会里面。因此我画“线象”,针对报纸上的文字和图形,用一种传统水墨的方式介入到报纸这种很社会性的东西中。在柏林展出的时候,很多参观者和收藏家说我很强调个人的自由。在海德堡展览,海德堡大学的学者针对“线象”组织了一个研讨会,他们可能对政治性、社会性特别有兴趣。

皮:你的作品实际上有两个或更多的部分组成,而你之前更多的是谈到与传统观念的关系。聊到“线象”,比如缠绕等,还有谈到对当下人的生存感知,你希望通过作品表达出来,这恰好是一种当代艺术的品质。当代艺术就是要表达人的生存困惑,包括你所表达的铁丝网,这本身就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象征着对自由的禁锢,对生命的禁锢,象征人的无奈,所以你的这部分作品,是一种很当代的表达。因此大家对你的作品充满了解读的兴趣,这不是偶然的。我现在思考的是,如果你在红专厂做展览,重点将呈现你哪一部分的作品呢,是和传统有关的“游·象”游心物外的部分么?特别在当下中西方文化充满了渐变、交融、碰撞的情况下,表达我们传统的价值观、传统的文化影响,甚至是我们的精神气质和哲学思考,是很有意义的。而另外一方面,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下的人,这些年你主要活动在当代艺术领域,且你肩负批评家、美术馆馆长的身份,那展览侧重于表现于哪一部分,会给观众带来那一种新的表达?我们很期待,特别是你现在的艺术语言已经很成熟了,在这样的基础上,你怎么样去往前推进?

王:首先第一点,在红专厂做的这个展览,肯定会有这两部分的作品的所呈现,对于传统或者偏向个人的部分,其实都可以解读出很多跟当下的关系,包括我早期画的游象,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因为美术馆的工作很纠结(笑)。而现在开拓思路,在做装置、影像的时候,我一直在应用铁丝网这种符号,包括之前所做的装置,想将水墨跟铁丝网之间的关系呈现出来,让大家想象到我所做的是一件事是跟水墨、“游·象”有关的,富有动态的作品。当你接触到它的本质时,会发现它是很社会性的。也许通过这件作品,可以进一步理解我的线条和流动、飘移的形体。所以这里面还是有另外一种新的东西。近期我也有做其他的作品,包括此次在红专厂会有另外一些有铁丝网或其他媒介做的作品,我也期望能呈现出来。

皮:我们刚才其实谈到了你的艺术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传统的,一个是关注当下文化的。我们基本上从这两个部分开始构思,然后建立一些内在联系。当下的部分我们可以从一些装置或者影像出发,呈现一些新的东西;而传统的部分,可以从我们的传统文化和中国人的精神出发。另外我也想借着红专厂的特点,向公众推广当代艺术,增加一点教育的内容,让你的作品更加普及且亲近公众。我们在考虑用一种怎样的展品,或者说呈现方式,为公众普及一些美术史的常识,我想让这个展览做得有厚度一点。

王:我觉得挺好的。我的想法是,从一个知识分子的角度出发,包括一些对艺术的想法,一些对美术馆的思考。 当我去继续画画的时候,其实我的心态是很复杂的。一方面是说我可能并不希望自己是一个职业画家,但可能隐含的另外一种心态是, 觉得人家是这么专业去做艺术,而自己做的时候,其实是失去了一个很强的训练。所以只能是做得轻松一点,可能这也是对自己的东西不那么的自信或肯定吧。但在开始做装置之后,我特别有激情,打开了对材料、对手法、对思路的理解,一下子让我感觉世界真大,艺术真好玩。 像丽诗说的那样“碌碌而为”嘛(笑)。

关于中国当代艺术和水墨

皮:展览研讨会可以谈谈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地位上的问题。在水墨问题上,水墨是一种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媒材。语言有自己本身的逻辑关系,其实某个语言的出现,有它的文化指向性。在传统的语境,如何突围?理论话语与艺术语言,这两种语言产生碰撞,如何相互碰出火花?那才是你所说的知识生产,两者缺一不可。与 80年代充满理想主义的 85美术新潮相比,中国当代艺术在现在市场活跃的情况下,很多人有一种观点,认为现在整个当代艺术是被市场市场收买,已失去它的先锋性和前卫性。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85新潮是现当代艺术的青春期,充满理想与迷茫,是一种对西方文化的非常冲动的吸取。但是我个人认为,当代艺术的含义就是面对每个当下。我们面对的是经济、市场、政治等等东西,好的当代艺术就是面对、反映和挑战当下这种状态,包括跟市场之间的关系。

皮:我很赞成阿甘本的观点,所谓当代,就是活在当下,但要和当下保持距离,这个距离就是审视当下,当然也有是一种批判性。在你看来,中国的当代艺术,这一部分的力量,是否依然健在?

王:我是充满信心的,但是现在仍然存在很多伪当代,真正的当代,是存在的,但需要我们去发现、辨别。

皮:我认为始终是有一种必然,始终会有一种健康的文化。尽管现在问题很多,市场对于艺术的认可,也包括对当代艺术的疑问。如果有人以为,市场的发展,导致艺术的堕落,应该是有人把它夸大了,而且这种夸大,是会迎合社会上的某些心理,包括对当代艺术的批判、谩骂。这种虚无主义的态度,我认为现在是存在的,所以,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比 85思潮的时候复杂得多。

王:85新潮的时候很单纯,整个氛围是很理想和青春的。现在变得复杂多了,很多艺术家的想法,还没被理解,已经被遗忘掉了,艺术家似乎找不到一个立足点来让别人认识自己。

皮:从这个角度说,你作为一个美术馆从业者,也是批评家和理论家,而我作为文字工作者,也是一个策展人,我们身上的某种工作性质发生了转变。

王:我们目前自身有责任感,我们还有骑士精神,但是可能不知道该去挑战什么了,而且我们自身也很迷茫。

皮:作为中央美院美术馆的馆长,你最想做什么?因为我也在思考,有幸成为红专厂艺术机构的顾问,面对这群非常有理想的年轻人,我应该怎么去促进他们?你认为呢?

王:从广东美术馆一直到现在,考虑得最多的问题是:如何去面对历史?对近现代历史,或者当代历史,作一些整理和思考,并把它表达出来。这些梳理,包括对于一些历史问题的发问,或者表达出我们的意见。在整理方面,资料的保存和保护,使得历史的真相能够提供给更多的学者去研究等等。 在中国的艺术界和文化界,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对于历史很容易遗忘,很容易陷入一种比较定式的思考方式,对一些理想的东西遗失掉,包括资料的遗失等等。作为一个美术馆工作者或者研究者,这方面是急需去做的。我们是否有一种历史学家的眼光,我们能做到一种什么程度,我们如何去建构一种所谓的历史,还是还原一种历史的原貌,呈现一种历史的真实。

另外,面对未来和当下,我们如何去发现当下,包括新的艺术家、新的观念、或者新的某种形态,那么这种形态对于当下,对于历史和文化发展的意义在哪里?当然这些都是理想化的,在现实中,总会也有偏差的时候。在广东美术馆的时候,像那时的广州三年展,本身就包含了这些元素,一直有这种倾向,包括对广东的被历史遗忘的艺术家。 而现在在中央美术学院,面对的是藏品的保管和资料整理工作,让这些历史文物能够更加饱满地呈现。对作品进行的整理、抢救,对这段历史的重新梳理等工作,这段历史是非常模糊的,但在这种特别学术化的心态下去做,其实得到的反映非常好。 当下或者未来,就是年轻人的东西,去发现的时候,我自己非常不敏感,不像我自己在做历史的时候的情感那么深。

皮:水墨现在火起来了,最明显的是佳士得和苏富比,现在都接受水墨,皮力所在的M+,现在也关注水墨,还组织了一个叫“水墨与当代文化的交错”的讨论会,去年还在大都会博物馆,做了一个以水墨为名义的展览,并引起一些人的争论。有人问为什么要做水墨,在中国当代艺术里,水墨是唯一具有自身批评和艺术实践活动相联系的艺术?我没有考究这个问题,但这说明了一个趋向。当时李小山提出来,中国水墨的消亡,又不当代,又不走向世界。而现在大家对水墨的认知发生了一些变化。我想跟你探讨一下,水墨继续发展的可能性有多大?水墨作为中国文化的转型,有多大的意义?水墨和当代艺术的关系应如何平衡?

王:我个人的倾向是,当代艺术里面包含水墨。水墨更应该是一种文化精神,或是一种媒材的问题,也不仅仅是一个样态的问题。如果水墨是一种文化精神,可能就会有点空,当它放在一个当代的文化语境里面或者当代艺术的范畴里面,这种文化精神究竟指的是什么。这种文化精神是跟传统有关系的那部分,以一种东方的观看方式和思维的方式来切入当下,还是指其他什么,这对我个人来说是迷茫的。如果用一种被定式化的,所谓东方的思维方式、观看方式或行为方式来切入当下的文化问题,这会不会是一种先入为主的行为来跟当下发生关系?东方概念和水墨精神是一种流变,还是一种定式化,这是我有些迷茫的东西。

皮:我非常赞同你的观点,我曾经是实验水墨的积极推动者。最近所写的《我所知道的实验水墨运动始末》,已经出现了罗生门现象,于是我想站在我的角度来写一万多字。我曾经说过,我提倡实验水墨,是想作为一个切入点,以推动传统文化与当代的转换,来实现和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当代艺术。 我认为 85新潮充满了文化理想,充满了革命的核心精神。但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跟在西方后面亦步亦趋。之后渐渐理解,大家要立足于自己的民族文化土壤,立足于我们的传统来创造属于我们的当代艺术。我非常赞同你表态,水墨可以当代。但它是当代艺术的一部分,它不可能说中国的当代艺术都是的水墨的当代艺术,这是非常没有逻辑的,我认为是短见的,甚至是无知的。 另外,水墨不是一种媒介,我近年强调三点:水墨性,水墨精神,水墨方式。那你刚才所感到迷茫的水墨精神是什么,在这一点我不迷茫,我很清晰,水墨精神是一种哲学,是一种哲学思考,一种哲学态度。古今中西不再像 80年代那么对立,80年代新潮美术刚开始,传统派和革新派之间的对立非常严重,东西方的对立也非常严重,现在很多人已经放弃了这种二元思维的方式了,但这不等于说东西方之间的文化没有差异,这种差异是本质上的差异。这种哲学观,就是中国人看世界的方式和西方人不一样,我们的艺术观不一样。

比如说我们是一元论,信奉道法自然、天人合一,但这一点,我们很多人都缺失了。就人类文化发展来说,我认为应该要有这样一种思维,这种思维是来自于我们的传统哲学。由中国文化的土壤产生并延续中国传统文脉的当代艺术,对今天的世界应该要做出它的贡献,并提出它的态度。 我这次在“原道”的展览有几个部分,冥想与叙事、书写与修为、尘世与城市。当下的国际政治、文化冲突这些问题严峻,如果我们的当代艺术要直面现实,就需要文化立场,还有一种哲学观和价值观,这是中国当下的当代艺术应该表达的核心价值观。所以,如果讨论水墨,我更愿意从这方面去讨论水墨,这一点我不迷茫。我现在所做的工作,也许是一个乌托邦,但是我内心还是充满了激情,包括在你的展览上,也是出于这种思考去开展我的工作。

王:在这一点上,我的迷茫也是这里,难道世界只有东方和西方的文化两个阵营吗?首先在我们东方文化里面,其实也不只是板块化,这里面非常复杂。其次我们生活在当下,我们的知识结构有很大的变化我们来自于传统,但是也会来自于西方近现代相关的知识,也有来自现代科技等,那么我们的思维方式,是不是还是与传统保持一种次序感?还是说对世界的理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东西是不是可以笼统地以东方或以水墨就能解释清楚?

皮:我们并不是把东方和西方绝对地对立起来,应该是一种开放的态度。我看过梁漱溟的《这个世界会好吗》这本书里写的,我很认同他对世界的看法。李泽厚预言未来 100年,整个东方文化和哲学等都会引起世界的重视。这个世界的新东西是层出不穷的。最近我的台湾学生给我推荐了一本叫《新人文主义》的书,从科技的角度去看人文问题,科技发展带来很多问题,这里面有根植的东西,它可以融合。我只是针对当前这个语境之下,我们文化自信和文化归属感没有了。在当下这种情况下,水墨作为一个文化象征,一种文化精神,我认为水墨在特定的时候已不是媒介,也不是艺术方式,它在某种程度上是有一种文化的象征意义。

王:文化的象征意义非常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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