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笑人岳敏君的成名史,很大程度上吻合了中国当代艺术品和艺术市场的发展史。他自称只是‘画画儿的’,不懂商业坚持创作,却对商业这个东西看得玲珑剔透。他说我们之匮不是商业,而是文化。
“这些都是老师最新的再肖像系列,准备参加年底澳门的展览还有明年法国展的。”
说话的是岳敏君负责对内事务的助手,小伙子二十出头,计划着还要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因为“感觉老师身上还有很多能学的”。
这些准备参展的作品们,整齐地排在工作室的墙边。画面上的人物是切到近景的胸上肖像,脸上像是皲裂,爬满了一条条的黑色纹路,连带着原本有些安迪•沃霍尔的色调都新奇了起来。
“这一幅画的是老师的女儿,这一幅是老师的太太。”小助手介绍。顺带介绍了这一系列的创造方法:将旧照片打印出来揉成一团,以期在重新展开后的人像上迎接数不清的随机皱褶。用墨笔随意地滑过皱褶,任由墨汁沾染了折痕的峰,看上去像用还没按照黑线折好的3D打印面具。最后,再按照这相片,开始创作。
洗好对着相片画的创作方法依旧,只是傻笑人不再。岳敏君说,时机未到。“(傻笑人)画得没以前多了,但一想起点儿什么事就还是会画。”
每天早上十点左右,岳敏君就准时来到宋庄的工作室,坐在当时完成《审问》那场行为艺术的地方,在自然光里静静地画一整天。冷清的砖墙包围起空旷的屋子,显得房间中央的那个老式火炉很是孤单。
火炉旁的废料箱里,摆着不要的画框,留着冬天生火用。木料的最上面,还躺着一张过期的 《南方周末》头版。四处都堆满了岳敏君的作品,地上、墙边、书桌、画架。
“每个画家的喜好不一样,我就喜欢这样家徒四壁的感觉。”岳敏君说。除了在艺术圈里越来越流行的光头,岳敏君还是与众不同的地方更多一些,就像当年他自己策划的那场审问,前来助阵的媒体审问者语带呵斥,不过是为还原当年“我刚来宋庄的时候,曾经被小堡村派出所带去”的审问。
这个语速偏慢、话不多的光头画家,早就习惯了在自己的画作里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审问。他的画里,有傻笑人、教皇、有荆棘环。他的另一些画里,没傻笑人,有总统府、傅抱石、毛泽东和华国锋“你办事我放心”的单人沙发。画布上所有的政治、宗教、历史场景呈现,或许都无关宗教,不谈国事,只是一场画家对画家自己的无声审问。
傻笑、偶像、岳敏君
谈文化
“我们什么都没有,你看现在,现代社会,有什么是我们发明的?我们不去考虑创新,只是在重复。如果说,对当代艺术,对自己的作品抱有什么期望, 我希望是,它们能够提供一种新的思维,一种新的绘画形式。我一直在努力。”
开着车在小堡村里转了几个圈,宋庄美术馆从右侧车窗换到左侧车窗,又再次换到右边,时间过去了一刻钟,依然没有找到岳敏君工作室。停下车来,急得满头汗的摄影助理跑去宋庄美术馆斜对面的画廊问路,末了只带着的一脸沮丧回来,“他们说不知道,不认识岳敏君是谁。”
几经波折,终于在一条窄巷里找到目的地。红砖墙的院子门口,正堵着一台起重机,半截傻笑人的铜雕在工人的吆喝下被高高吊起,被“腰斩”的傻笑人依然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臃肿的轮廓恣意地摊在卡车厢上,像极了案板上片好的熟牛肉,闪着一样的彩色金属光泽。岳敏君慢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看着雕塑解释,“这是运去上海参加当代艺术展的,他们觉得我的雕塑可以,就挑了两个。”脸上表情严肃,丝毫不见当年傻笑人的影子。
在岳敏君工作室的书桌上,当年表弟给岳敏君拍的傻笑人照片放在桌子不起眼的角落里。画面上的他光着上身光着脚,只穿着一条六七十年代最常见的深蓝色工作裤,上半身拧巴着往前探着,光头、闭眼、傻笑。一如他自己画布上的傻笑人。 你可能不知道岳敏君,但你一定见过傻笑人。大笑的嘴巴占据了二分之一的脸部,这个闭着眼睛大笑的粉红色人,以各种造型出现在各种标志性的场所。
“90年代初开始画傻笑人,这不是一个偶然,实际上那个时候的很多艺术家其实也都莫名其妙地画一些笑的人。”岳敏君回忆道。
岳敏君喜欢“利用相机拍出我所要的姿态或者状态,拿着这个照片来进行创作”这样一种绘画模式。一开始他花钱请模特,后来找身边“形象不错”的哥们儿,再后来,岳敏君开始画自己,“后来我没钱请不起模特,只能画自己了”,说起这段往事,岳敏君喜欢这样自我调侃。
而不断在画布上重复自我的真正原因,则是“后来我觉得在画笑的过程当中如果我画符号式的、固定式的这种笑的时候,重复这种方式来创作我觉得完全可以重新塑造一个人,而不是要画很多不同的人,最后无法塑造出一个典型的形象。通过不断画朋友认识到这一点,大概经过四五年以后就固定下来,而且在画傻笑人的时候主要画自己”。
关于作品里铺天盖地的傻笑人,岳敏君还有这样一个小段子。岳敏君画布上的傻笑人一直有着或中长或短的头发,但画布外的岳敏君,则经历了从“齐腰长发”到“头上无毛”的极端。 “我和刚从美国回京的徐冰去北京西郊的圆明园画画,碰到岳敏君,他的头发长长的,一看就像是个另类的、前卫的艺术家,或者调侃一点儿描述,更像是一位京城的‘顽主 ’。”策展人冯博回忆起1992年第一次见岳敏君的时候。
“一开始我留着长发,梳着小辫子。后来2000年去云南的时候太阳晒得挺厉害,帽子底下的头发也乱七八糟的,突发奇想就剃了光头。(傻笑人)可能需要维系原来的形象状态,所以一直头上还是有头发的。”岳敏君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用没夹烟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网上流传的关于“宋庄小流氓敏君头上揪辫子,好友方力钧力劝敏君得光头”的段子也被证明是以讹传讹,“没(1994年)那么早,我2000年才留光头。”
“我有一个野心,”岳敏君曾经提到过,“以后让所有人只要看到笑的东西就想到我,而且只能是我,不是别人。”这时的岳敏君,和他看似沉静的外在形象不同。这个在大庆做过石油工人的艺术家,怀揣着的,除了才华,还有野心,征服世界的野心。
自我审问不仅限于追求成功的野心,更多是画家和自我在画布上完成的一种对话。岳敏君在画布上不断地画出各式各样的傻笑人,也是不停在追问自己,追问画布上的那个分身,为什么只能傻笑。“之所以这个人傻笑,是因为他感觉到迷茫,不知所措,只能用最原始的一种表情来展现在世人面前。” 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早在90年代就提出,岳敏君是“肤浅偶像的制作者”。栗宪庭说“他的语言方式是反复用自己的形象作模特儿,摆出各种怪异、可笑的动作和嬉皮笑脸的表情,并通过对这些动作和表情的自嘲性描写,表达出当今空虚无聊的精神世界。类似商业广告的简单画法,艳俗、单调的色彩,都突出了一种肤浅、幽默和百无聊赖的气氛。岳的作品最具特色的,是兼有波普和招贴艺术的强烈符号性和简洁的视觉力量。”
岳敏君宋庄工作室书桌旁边的地上,摆了一幅玻璃框子的扇面,公整的隶书在洒金扇面上排着队,后书“好友栗宪庭 赠”。这个好友栗宪庭,圈起了画“傻笑人”的岳敏君,画“大家庭”的张晓刚,画“大光头”的方力钧,还有画“大批判”的王广义,给他们四人贴上了一个同样的标签,“玩世现实主义”。彼时,海峡对岸的偶像剧《流星花园》正在内地热播,而这四个作品拍卖价格多年居高不下的第一梯队,也被艺术品拍卖市场合称作“F4”,各有自己独创偶像符号的画家们被跟偶像小生们对号入座。对此,岳敏君本人则显得有些无奈,“‘F4’这个说法本来就挺可笑的。难道市场价格低了,或者是无人问津的时候,就要选择自杀吗?”即使要生活,艺术家的创作探究,还是小心谨慎地和金钱、和市场保持着一段相对平衡的距离。生活困窘时如此,海外扬名后亦如此。
奇迹是怎么炼成的
谈走向
“我哪懂什么走向啊。反正我就觉得,不管过多少年,还是要有人从事艺术创作。这对人类很重要。艺术是感知和了解世界很重要的途径。不管它是好还是坏,只要不断创作出新的绘画原理。那至于其他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这个社会,怎么去支持,喜爱新的创作。这个民族不是特别热爱创新这个东西。这个也不知道该怎么改变。”
回顾岳敏君的成名之路,仿若在总结中国当代艺术的市场行情。2006年纽约苏富比春拍之后,当代艺术第一波行情正式启动,方力钧与岳敏君冲进一线艺术家行列,两人也因创作一直未偏离“玩世现实主义”而成为这一流派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紧接着,2007年,纽约苏富比春拍,岳敏君的《金鱼》以138万美元,折合人民币约1100万元的价格成交,首次突破千万大关。6月的伦敦当代艺术拍卖会上,其作品《教皇》拍出214万英镑。10月,他的《处决》在伦敦苏富比拍出了590 万美元,约4400万元人民币,再次改写了其个人作品拍卖纪录,并刷新了中国当代艺术拍卖的世界纪录。2008年,尽管金融危机来袭,他于1993年创作的《轰轰》依然在香港佳士得春拍上拍出了约为4814万元人民币的天价。
拍出天价,在岳敏君看来,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金钱上的轰动,才能吸引更多的普通人来关注当代艺术。“那个时候市场的繁荣,让许多民众关注起了当代艺术。早在90年代,所谓的做当代艺术的,他们在欧洲已经很有名了,但在中国,就是限于艺术行业圈内。而要为大众所知,就只能靠‘神话般的、天价拍卖’。其实那些都不是问题,因为在一个短期的时候,能够提高艺术家的知名度,从而获得更多的有利条件来创作。这不是件坏事,对吧?价格是最直观吸引人的东西,它更广泛。你看,如果放在10年前,90年代的香港艺术博览会,哪里有那么多人关注,都是老外。可是现在,关注的人多了,艺术家的地位也提高了。这点来说,我觉得是好事。”岳敏君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