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尚晚年写给年轻朋友的信中表示对“拥有奖牌与勋章的流氓画家”的鄙视,并断然认为:
学院、年金与勋章只是为愚蠢者、滑稽者与流氓而设立。
塞尚真的骂得好,对于没落陈腐的权威头衔,塞尚绝对有资格加以鄙夷地谴责。因为新时代的前锋精英已经要恭送他一顶实至名归的荣耀桂冠。新兴的独立绘画团体纳比派主要成员之一的年轻画家莫里斯·德尼(MauriceDenis,1870—1943),基于对塞尚的崇仰,特地创作了一幅近两百号的巨型油画——《向塞尚致敬》,送到国家美术协会的沙龙展公开展出,画面上的焦点是塞尚创作于1880年的《静物》。《静物》周围环绕着鲁东(OdilonRedon)、乌伊亚尔(Vuillard)、鲁塞尔(K.X.Roussel)、沃拉德(Ambroise Vollard)、德尼、塞吕希埃(Sérusier)、梅尔里奥(Mellerio)、兰森(Ranson)、贝尔纳,以及莫里斯·德尼夫人(MmeMaurice Denis)等人。他们都是巴黎画坛新时代的一时之选。德尼在1900年创作《向塞尚致敬》时,还不认识塞尚,可见创作是由于内在的真诚,而不是人情。塞尚获悉消息,甚感欣慰的写信向德尼致意:
根据新闻,知道您对我艺术的共鸣表白,出品为我所画的作品到国家美术协会的沙龙展。请接受我最深厚的感谢之意,并代向围绕在您周围的各位艺术家转达。
年轻的德尼马上回函:
您写信给我,深为感动。我知道您在孤独生活中知道我“向塞尚致敬”引起回响,对我而言并非是件喜事。我想,或许您应该知道,您自己在现代绘画上所占的地位。追逐您的赞赏声音,年轻人们受到启发的狂热。我也是这类年轻人中的一位,他们正当性称呼自己为您的弟子,因为他们对绘画的理解完全得自于您,而且这件事无须我们怎么承认,或者过度去承认。
这是一篇字字充满敬意的真诚礼赞,绝对远远超越僵化体制所派生的奖牌与勋章。因为《向塞尚致敬》完成的那一年,已经面向永恒,成为美术史上的不朽篇章。收藏家纪德(AndréGide,1869—1951)收藏《向塞尚致敬》后寄赠给卢森堡美术馆,后来移交而典藏在巴黎的奥塞美术馆。
生为画家,能够在有生之年亲自体验到新生代同道精英创作智慧呈现的礼赞,是多么幸福。但塞尚的幸福还不止于生前,他死后留下的创作遗产,马上被风起云涌的后进天才们研究吸收,毕加索与布拉克“两”马当先地通过突现语言切入塞尚创作核心,予以创造性的解读,开窍而落实地首创分析立体派乃至综合立体主义,继而再衍生意大利的未来主义,俄国的绝对主义(Suprematism)与构成主义(Constructivism),以及荷兰的几何抽象主义运动。塞尚的启发影响很快地从巴黎——欧洲——国际而推演成庞大的系谱,终于赢得了“现代绘画之父”的称誉。
以上是笔者先睹为快地阅读有关塞尚的200多封书信后的感言,以此感言向读者郑重推荐《塞尚书简全集》中译本问世的意义与价值。全集共分初期书简、印象派时期书简、古典构成时代书简以及晚年书简四部分,让我们能循序渐进翻阅塞尚生命成长的心路。一般说来,历史人物所留下的书信,比研究的专书论著,更为平易近人,虽无精彩而高深的阔论,却能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当事人的本性及原味。因为信手拈来想到就写的文字,较无虚伪掩饰,书简执笔也较不可能预想到他的书简成为后人细读研究的对象。因而遗留的书札信函也就成为研究历史人物的第一手史料。塞尚的书简清楚地昭告世人,塞尚非神仙,也非圣人,同样有血肉之躯的天性及局限,遇到困难会灰心丧志,尤其他与生俱来的不合群孤僻,令爱护他的同道困惑,莫奈发现塞尚“讨厌与不认识的人见面”(莫奈写给批评家杰夫洛瓦的信,1894.11.23),毕沙罗则认为“塞尚有轻度精神病”(毕沙罗写给儿子的信,1896.1.20)。同时塞尚与一般画家一样在乎名利,渴望成名,想认识有眼光的画商,晚年时眼看画价上扬欣然色喜,还特地安排儿子在巴黎为他张罗经纪事宜,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塞尚独善其身的孤僻,使他的现实生活显不出动人的光彩。塞尚生平书简所透露的点点滴滴实像及真情,是有正面意义的,那就是让我们能从容将塞尚从神格化的云端请回到人间来,感受到他平易近人的一面。塞尚对他自己的仪表及谈吐乏善可陈也有自知之明,他在1896年给晚辈加斯克的信中就坦言:
我相信我能画卓越的作品,即使我个人存在没有受到注意。
针对这一点塞尚的确做到了。塞尚出众的卓越,建立在他的专业本位上的坚持。他虽一直有入选沙龙展的企图心,但始终没有向既有的评审眼光及尺度妥协。他乐于参加印象派团体展,然而当他感到绘画观与印象派的朋友们有所分歧时,毅然离开巴黎回到故乡走自己的路,他勇于孤独及忠于自我理念的执著及努力,终于累积出惊人的艺术厚度与力度,造就法国绘画巨人的地位。相较之下,塞尚的至交挚友左拉开拓出另一番人生光景,除了文学专业的突出成就之外,其兼善天下的胸襟及诉诸实际行动的意志,使他能对所处的时代投射出激励人心的光与热,因此左拉被推崇为法国的历史伟人。其结果是塞尚的头像登上百元大钞封面,左拉则死后被送进国葬院安息。两位普罗旺斯人各得其所。
(文/林惺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