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李向明,是在初冬一个阳光和暖的日子。
驱车去京郊北地上苑,路越来越清净,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密繁盛,初冬的风飒然穿过。偶尔有车辆经过,也是极少鸣笛。不时看见成群的羊悠悠的趟过柏油马路。枯水季节的小河绕过上苑,偶尔会看见一只毛驴或羊在河床里低头寻草,间或甩一下尾巴。河两岸的垂柳依旧苍青着。远望,是如黛的燕山起伏,村周围有成片的柿子林,初冬季节褐红赭黄的叶子,如画如诗。据说这村落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桃花渡,脑海里马上出现十里春风桃花灿若云霞的胜景。好一处雅居所在!好一处世外桃源!
贾先生的三径居和李向明老师的北上居实际是一个院落,青灰色调的房子,黑白装饰,简单、高阔、利落,高高大大男人的风格。院落中间一道墙,一扇古朴的老式木门虚掩,看似隔开,实为装饰。门边蹲着一只小白兔,歪着脑袋睁着红宝石般的眼睛看着来客,令人心生一丝温情。
走进李老师的画室,大幅的油画,很抽象,但是材质却是我熟悉的老式布袋和大襟衣服。暗暗有些心惊,在京城繁华之地,还有人对乡土有着如此浓厚的情结。案边堆放的两摞麻袋布,有的打着补丁,各色的补丁,细细的针脚,有的还清笔正楷写着名字。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漫上眉际眼睑,一种酸涩的故园家梦悠然回荡在心间。上楼,看见李老师早期的作品,那绵延的群山,那裸露的岩石,那古朴的房子,景色如此熟悉。问及,李老师果然是河北太行山人。
认识李向明的人大多知道他是以油画综合材料为主。其实他的传统书画功夫了得。我曾经见过他的书法,浑朴舒展而大气。他的水墨小品,一系列的戏剧人物,寥寥数笔就形神兼备,而点睛之笔尤为传神,画面稚拙而充满雅趣。如果不是他对学术探索的一贯坚持,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他在水墨方面早已炙手可热。从他的水墨和书法上,我们可以看到今日的他的土语系列是有根脉传承和传统滋养的。
简单交谈几句,李向明给我最初的印象高高瘦瘦,满身书卷气,然而说话说话很风趣很热诚,没有距离感。告辞时,看见院子堆放了一捆草垫子,他说要给院子里的果树做冬装的。熟悉的乡音乡情,令我不期然想起河北乡间的生活。挥手作别时,两个高高大大的北方汉子站在阳光地里,身后是太行山系的燕山,依山而居的日子里,故乡家园彷佛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年少时的情景会时时入梦吧。
归来,翻看李老师的书。不由吃惊,文笔如此之优美,思维如此之缜密,想象又是如此丰富。笔墨如素描小品般,读之如画在眼前。掩卷,浓浓淡淡的乡愁就弥漫在心间。
“走出屋门便是院,院是石头院。走出院门便是街,街是石头街。街的尽头便是路,路也是石头的……石院的门槛,石街的当央,石路伸向山梁的那些台阶上,许多石条石块都有程度不同的磨损痕,显现出的凸凹曲线……光滑圆润,富有视觉或触觉的美感。”《童年依稀》中他如是描写。而如今的家园还有童年的影子么?但是故乡的记忆已经永远刻在脑海里,从未须臾稍离。那童年的记忆和童年的梦是心中永远的原乡,乡愁就在梦里在心底明明灭灭、浮浮沉沉。
“我的白日梦留下的印迹就是那一块块一幅幅用色彩、黑白装扮成的画儿。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画布上……我在这不懈的涂画的行为中寻找着白日梦的行踪;构建着白日梦的雏形;记录着那时光流逝的印迹与过程……”《我的白日梦》中流转着他的追忆和依恋。告别乡土,挥手家园,回望太行,原来,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是艺术的源泉。笔下的一幅幅画是乡愁的承载,是历史的记忆,是生命的阳光。
……
春节前,一次电话,末了,他闲闲加了一句:“真快啊,转眼又是一年了。”只刹那,那山脉、那河流、那村落、那树木、那木门、那白兔、那土布……潮水般,起起落落……
乡愁,乡愁是什么?乡愁是去乡已经年,乡愁是归心似箭,乡愁是那难以割舍的牵念……
铁观音
再见李向明已是初夏季节,坐在他那落地窗的大阳台上,身后是他那风情浓郁的乡土作品。面前褐色的沉木条几,竹藤椅,窗外的院落青草疏离,一介假山石肃立,两棵高树浓荫青翠,阳光明丽,云卷云舒。他沏了一盏茶放在沉木条几上,透明的玻璃杯。热气氤氲,叶片慢慢舒展,悠悠下坠,造型优雅,宛如观音合十稽首。一杯清透,青碧如一幅清雅山水,缕缕清香慢慢弥溢,好一盏铁观音!不由得醉了。
午后茶时间,最易临窗闲谈,对一盏茶,任清风翻遍书卷。跟向明在一起,你不会寂寞,他很健谈,天南海北,谈古论今,上下五千年,随性率真。从童年到现在,从美学到做人,从作品到潮流,从流派到趋势,纵横捭阖,谈锋机智,妙语警句时而闪光。
李向明好学好读书,并能把各种生活经验转化为财富。记得他在《有序与无序》中的简历中这样调侃自己的艺术简历:曾从事过舞台艺术、电影放映、报刊编辑、组织过部队美术创作和地方艺术群体活动、绘制过幻灯片、搞过街头或军营里的黑板报;下过乡、种过地、进过厂、参加过连排战斗集训队、曾就读过中央美院、天津美院。作品样式涉足过油画、水墨、版画、连环画、文学擦图、装帧设计及艺术理论、散文、诗歌等。虽然语调轻松幽默,然后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人在奔走在自己理想征途上的孜孜不倦。
从六○年代到八○年代之间,他先后受到王长春、郑今东、汤小铭和罗工柳等人的启蒙与教导。他与易英是良师诤友,他与贾方舟比邻而居,他为朋友们交口称赞。这一份持久的荣耀不是人人能做到的,那是人心向背的表征,是一个人常年躬亲牵念草根的称量。我无意为他唱赞歌,而事实是:李向明活得真实无妄。他忙碌,为自己也为他人。他不吸烟不喝酒不下棋,孤独时写写文章画画画,兴致来了喉一嗓子“山丹丹开花可沟沟里,兰花花开满山”。偶得闲暇,静坐冥思,对一盏铁观音,悠悠日光渐斜。
在李向明心中一直飘荡着一个艺术梦,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一个深秋。他驱车去上苑,一路上林木葱茏,河水清澈,柿子树纷披一身红妆,燕山如黛,勾勒出风景的背景。他的心狠狠地触动了,朦胧的艺术梦清晰起来,梦找到了归依的家园。千禧年,他入住上苑,工作室定名为北上居。
北上,为何北上?
北上在于身处繁华的孤独,远离在于给生命以呼吸、给精神以安宁、给疮痍的心灵以栖息。远离更是一种重建,一种艺术和灵魂的重建。远离是为了更切近生命本质,更纯粹于艺术。 北上,不是远离故土,而是在一定距离之外对故土对艺术重新审视和思考。北上,更是对人生和艺术的一种升华和释放。
眼前这个年届六十的男子。忙碌而充实,比年轻人还有活力,最可贵的是他的心态很平和。面对名利的从容,舍得时的义无反顾,对世态人情的一份勘破淡定,不是一般人能参悟得到的。
从画而文,由文而画,李向明在绘画和文学中自如穿梭游刃有余。看他的散文小品集《迟到的来者》,短小凝练,虽非字字珠玑,但哲理哲思时时在平实中凸显,在轻松阅读中会心一笑。
眼前的李向明,施施然地靠在竹藤椅上,双手交叠,窗外的天光映着他深邃的眼神。突然,我有种释然顿悟,他不就好比这铁观音吗?铁观音,名字太过贴切。凝重深厚,色泽乳铁,乃沧桑所致;茶汽氤氲,茶香清新,须沐风淄雨方可流转;水中翡翠,淡雅山水,致幽兰暗香,经岁月风霜才具葱茏。品茶,实则品人生。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一份淡泊,一份悠然,一份平和,一份安详,一杯茶,水意葱翠,清香婉转,人生禅味尽在这盏茶盈盈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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