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君
贫穷艺术的早期代表人物布里(Alberto Burri),于1952年在画面上使用缝合起来的破旧粗麻口袋,以塑造画面的重量感和严密性。2005年至今同样在画面上使用粗麻口袋创作的中国艺术家李向明,在工作之初并不知道布里的作品。但最近看到布里的画后,李向明停下工作的脚步,思考为什么时隔半个世纪自己跟布里的作品在画面效果上竟然如此相似?
研究李向明的作品,不仅要发现他与布里或贫穷艺术的重合点在哪里,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他们的区别究竟是什么?李向明2005年以来的《回望乡村》系列,在画面上使用了现成品,是他从河北、山西等地农村收集来的旧床单、旧门帘等布、麻、棉织物。床单、门帘经过缝缝补补,加上时间的打磨,上面全是累积的线条、块面、颜色,李向明把它们作为绘画的美学元素,与颜料、笔触、刀痕相容甚洽。
李向明在画面上使用的不仅是毛、麻、棉织物的形式,更重要的是毛、麻、棉织物的记事,强调的是人的气息与印记。相比而言,布里的作品更善于发挥材料的物理或化学属性,因为贫穷艺术的基本主张是让物质的能量自然地释放,以反抗过去对物质占据绝对控制地位的理性主体。但李向明并不打算让物成为物自体,他对物质的使用是有选择性的,或者说他作品的观念恰恰是他对物的选择和使用。李向明的思想更接近黑格尔以来现代美学对独立艺术主体的重视,但李向明更深层涉及的仍然是中国乡土生活的哲学。
乡土生活造就中国哲学思考的对象及其方法论,冯友兰认为:土地,作为中国农民的工作对象,它是触觉性的,农民对它产生直接的领悟,这不同于西方以假设的概念去获得关于对象的知识,所以知识论在中国哲学里并没有发展起来。太行山区农民反复缝补的床单和门帘所具有的美感,并不是李向明通过理智抓取的,他更多的是以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潜在意识去获得并处理农民以直觉或本能生产的美感。如此看来,贫穷艺术对物质的使用反而充满过度的理念和智性,1949年,贫穷艺术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卢西奥·冯塔那(Lucio Fontana)把画布戳穿并形成空洞——批评家认为冯塔那使绘画接触到真实的空间和光线。
通常而言,西方抽象艺术是非再现的,它不包含任何外在于画面的有关世界的信息,但李向明的抽象是具有记事性质的,除了他感兴趣的笔触、色彩、线条、结构等等,他的作品还包含外在于画面的有关世界的信息,所以李向明的作品并不能固定为“抽象”,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是不关注抽象,只是说我走到抽象这一步不是预先设定的一个方向,而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如果以西方抽象理论来看,李向明的作品恰恰包含了纯粹抽象与外在信息的矛盾。而对李向明来说,作品抽不抽象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向明对物象的抽象处理。纵观李向明三十余年的艺术过程,几乎就是一部“抽象”的历史,因为“抽象”的最初拉丁语义即为拉开、拽出,它要把作品引向其它。李向明迈出的每一步,都会适当丢弃部分陈旧的、他认为不再适宜的元素。抽象的方式不仅对李向明的艺术创作,也对其生存实践产生过影响,虽官至河北美协副主席,但他最终放弃,因为他认同的价值不是行政的权力,而是身心的自由,他重视的是人文,是人的生存,是人的存在。
中西融合,而非两极对立,是李向明在艺术上的主张,他经历过现代主义艺术创作的阶段,更能体会到艺术家对弥补艺术与生活之鸿沟的强烈愿望。贫穷艺术也发现艺术与生活、自然与文化是交接的,只不过贫穷艺术觉得自然的产物与文化的产物没有区别。但李向明认为人间的万象万物与人并非没有区别,只是它们“通灵”而已。“通灵”是禅学名词,它要求灵犀互通,是主张以心相传的东方哲学。万象万物与人,在李向明的艺术中被简化为物迹与人迹,他希望物迹与人迹恰无声息地融入作品。过去的一百多年,从印象派到概念艺术,西方艺术的重要趋势是取消艺术对象,李向明同样经历了取消艺术对象的过程,但他并不是要彻底取消对象,而是要取消传统的艺术对象。
李向明没有简单地反现代,他虽然具有浓厚的乡土情怀,但也澄清过自己并不是一个乡土主义者,他只是在找寻农耕生活对当代生活——尤其是对都市生活,还可以提供怎样的价值。因为直到今天,中国社会的基层仍然是乡土性的。中国传统艺术是基于乡土性发展出来的,“耕读传家”作为广大乡村生活的基本信念在今天依然有效。李向明身为艺术家,在过去看来,艺术家实际上是曾经有过乡村生活经历、对乡村生活敏感,并且具有表达能力的“文士”。“文士”虽然自己不实际耕种土地,但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对生活的归纳、对艺术的创造,在本质上仍是“农”的反应和表达,只不过采取的形式是中国传统的艺术、文学、哲学等。
由此,不能简单地把农民的缝缝补补看作是生活方式,它更是生活的意志、态度、信念,比如朴素、低耗、克己、忍耐、平静、淡定等等,今天的现代社会淡忘了农业社会的美好品质。贫穷艺术虽然经常提及意大利工业化以前的农业、手工业文明及其地中海艺术传统,但始终与之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贫穷艺术最初的批判对象并不是消费时代,而是人对世界的经验,因为经验所代表的观念与理论已经将现代人层层包裹。李向明的对象更为现实,他并不是要获得关于物体的本质知识,而是要讨论生活实践,古老的中国一直以超低的消耗生存在神州大地上,人口众多的今日中国假如选择欲望糜烂的生活,整个人类都将面临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