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在你的画作中,铁皮玩具拟人化,被赋予不同的表情、眼神,这也是刻意为之?
张:对。
张哲溢作品《内丹》一组六个直径30cm×6cm布面油画 2011年
宋:玻珠背后又是一种什么思考?
张:玻珠入画是从2008年开始的,起初也是从个人记忆开始。铁皮玩具相对昂贵,但玻珠唾手可得,我们那一代孩子能够玩得起的是玻珠。在这之前,我关注的文化点开始转为东方古典文学和哲学思想。玻珠有“圆通”的感觉,跟佛家与道家的一些思想很契合,更适合我表达当时的思考,于是它慢慢成为画面的主角。
每颗玻珠物理特征的不同无非就是大小和颜色的差别,但我不可能只画它的物理特征,在其中必然有感情的流露和文化的态度在里面。这次展览中的有一套玻珠系列,每幅作品画一颗玻珠,分别是《留白》、《花青》、《拾翠》、《纸香》、《罥烟》、《咏春》。其实,每幅颜色的玻珠带出了与其相匹配的一幅画作,因为颜色不同,味道各异。《留白》对应《九籽》,留白是国画的学术名词,意在留给自己的心灵去体味的空间;《花青》对应《卜算子》,花青是典型的国画颜色,《卜算子》写有一曲我填的词,画面底色偏蓝;《拾翠》对应《秋山夜眺》,“拾翠”源自《洛神赋》,当时画《秋山夜眺》,老人的衣服和玻珠都是北宋天青色,在这里,拾翠就是捡拾起过去的翠绿——古雅的玩意;《纸香》对应《冰轮戏浪》,纸香指的是有年头的纸慢慢变黄,有一种幽雅的岁月感;《罥烟》对应《静河流霜》,罥烟是《红楼梦》里宝玉眼中的黛玉有“似蹙非蹙罥烟眉”,将她的眉毛比作挂在空中的一抹轻烟,很妙,《静河流霜》玩味的也是黑色;《咏春》对应《惊蛰》,咏春不但指春天,还是刚猛的拳法;惊蛰惊的不是蛰,而是龙。我认同于王阳明的心学,自己很多想法和态度也在他的心学体系里,比较重视感情。我无法去做没有感情的事情。我出生在文革末期的中国,家族又经历过大时代的颠沛流离,能体会亲人们复杂的心路历程,所以对于自我的表达,不可能毫无感情。我画中的小鸟和玻珠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玻珠和小鸟,是对于万事万物的感情。《冬至》画麒麟,《霜降》画死去的半截螳螂;《惊蛰》里的苍龙,《白露》里的小鸡;《春分》画柳枝,《寒露》画明月,在我眼里,他们没有高下之分,仅是不同季节给我的不同感动,在这里用“齐物”的观念来表达平等的感情,“格物”则是创作手段。这次展览中的《格物四季系列》是个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有感于古老的道家的思想,这种表达方式可能不时髦、不快餐,但却是我自己的生活态度。
张哲溢 《格物四季》系列
宋:这次展览中的《格物四季》有对应着24节气的24幅小幅作品,为什么会画这么一套作品?
张:2011年的大型个展结束之后,我开始尝试画一些小幅作品。还没有开始画的时候,并不确定这么画下去会完整。但是,一下笔就觉得非常有意思,于是所有的廿四张小作品都在该节气相应的时段里一一完成了。《立春》画的是院子里自己种的桃花。《雨水》画的水灵灵的玻珠。《惊蛰》里的龙眼睛折射出闪电的光芒。《春分》里垂柳构图来源于宋代的一幅名画。《清明》是我科幻剧本的场景,我觉得凉亭悬浮在天空中,很浪漫。我一直觉得云彩是玄妙的存在。《谷雨》的角度方式是比较现代的,至少是发明了玻璃窗之后的视觉经验。《立夏》是我的生日,我不喜欢夏天的热,但是着迷于这个季节的活力。《小满》这个节气很有趣。北方是谷物饱满,南方则是雨水特多,每个池塘都是满的。我就画了汝窑皲裂的杯子,外面有水。《芒种》画的是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和玻珠。《夏至》听到蝉鸣,就画铁皮玩具——蝉。《小暑》蚊子多,点蚊香,也吃荔枝,所以画的是类似蚊香的发条和荔枝。《大暑》则是手电筒给出的光和热。《立秋》是落叶,这片叶子就是工作室植物的落叶。《处暑》和鬼节有关,所以画了缝纫机并且有蜡烛,像船灯。岸边上是老家的漓江山水。《白露》时节稻米熟了,画的是铁皮玩具——“小鸡啄米”。《秋分》描绘的是最后一季的葡萄。《寒露》通常正值中秋,于是一轮明月入画。《霜降》的半个螳螂尸体是2006年上半年在院子里发现的,记得当时特别有感触。去年的霜降期间在新画室的院子里又见到了这一幕,有一种秋天肃杀的感觉。《立冬》代表冬天来了,需要有温暖的感觉,就画了火。《小雪》是铁皮机器人的梦。《大雪》全是白色的玻珠。《冬至》是好的节日,有代表祥瑞的麒麟。《小寒》是去苏州看园子的感受,太湖石给人自然而冰冷的抽象感。《大寒》中的梅花鹿叼着“龙胆”,这是一味大寒的中药。
这个系列基本上都可以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找到影子,既是对生活点滴的纪录,也是对过去绘画的总结,因为之前所有绘画的元素都可以在这个系列中找到。同时,这个系列也可看作从季节变化得出的的感悟。
《我就是擎天柱,我就是架海梁no1》
宋:你的作品有很强的叙事性,每个作品背后都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既是属于你个人的,也是属于一个时代的。为什么要把个人与时代纠结在一起?
张:可能与个人和家族的经历有关。我的曾祖父,武昌起义的当天就在革命现场。我的祖父,八年抗战时期一直战斗在正面战场。解放之后,我爷爷的死亡又是一种很不公平的遭遇。我的奶奶,民国的时候是美术院校的工作人员。解放后失业了,被下放到农村做养殖员兼小学教师,后又到工厂当缝纫女工。从我家族的遭遇,我就看到了整个时代的艰难。我无法把个人从历史中剥离,因为历史就发生亲人身上。我爷爷的很多战友死于抗战,我家族里有人在滇缅战争中阵亡,这段历史非常复杂与壮烈,人的遭遇和未来瞬息万变不可捉摸。可能昨天你是将军,今天你就成了阶下囚,明天有可能不明不白地死去,尽管你没有犯任何道义上的罪过,仅仅是因为时局的变更,不同党派的最终理想可能是一样的,但却在人与人的斗争中成了牺牲品。我奶奶生于清末,一直活到共和国,九十多岁的人生历程非常沉重,但是她个人操守却非常坚定。她对我说过,“做人一定要有骨气”!这也是一个中国人普遍要求的做人准则,我永远记得这句话,所以作品中肯定会有这种态度。我的艺术里有一些是非常儒家的志向的表达。比如这次展览中的《我就是擎天柱,我就是架海梁》,在这个作品中,民国时期的老手电筒喻示着某种志向。昆曲《牡丹亭》里,书生柳梦梅有句对白令我印象深刻:“我就是擎天柱,我就是架海梁”。这是明代青年励志的话,很傻很执着,我感动于这种态度。我也很认同王阳明关于“定心针”的观念,我觉得大海上的手电筒具有“定心针”的气质。另外,麒麟的补充,使这个作品更有情趣。这个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小麒麟,体量看上去不大但很生猛,它立于最高处俯瞰大海。在风起云涌的气场中,它的志向特别明显。另外,之前创作的《惊蛰》、《龙在野》等大幅作品也是这类情怀的表达。
我作品的构图与桂林老家的地理地貌息息相关。小时候随奶奶上山,眼前的城市像盆景一样,一座一座的小山是各自独立的,而不形成连贯的山脉。这种视觉经验从小就储存了,直接影响到现在的绘画构图。比如《九籽》中的九颗玻珠,还有《破阵子》系列,都像老家的山一样,彼此独立、各自秀美。这一部分作品又有一种道家的态度,还可能含有一种历史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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