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尼德兰美术大师Bruegel的画作《受难之路》
波兰导演Lech Majewski在《磨坊与十字架》剧照。
曹疏影
历史在一个画家的眼睛后,它已经长成了他眼睛的一部分;而导演的镜头前,则是经过吸收的历史,眼睛与眼镜始终分明。
而如若问艺术史与历史的关系,我会说,前者就如后者的水晶棺,那些雕塑、形象、画面、色彩,为我们凝缩和保存着历史的细节。而它们本身又重新构成了历史的细节。在这些水晶棺面前,只要你沉浸进去,总会相遇历史那一具具光线变幻的旧梦。在香港电影节看波兰导演Lech
Majewski的《磨坊与十字架》(The Mill and the
Cross),就是一部由尼德兰美术大师博鲁盖尔的画作《受难之路》掘出的一段尼德兰山地的时光之尸。
影片是关于历史,但不是直接处理历史,而是由一幅画来处理十六世纪尼德兰人民的生活,西班牙对他们的残酷统治。于是,我们看见一幅相当画意的风景,无论被统治中的人们,欢乐与残暴,痛苦,还是它们的色调、空间、构图都是典型布鲁盖尔式的。因此我称类似的电影为“时光之尸”,而非一部历史影片,因它并不着眼于真实、发掘、再现,而是风格化的演示历史。
所谓时光之尸,封存了彼一时空的秘密在它的每个细节里,就连“历史”本意所带有的“迷失”、“掩埋”、“忘却”、“荒谬”等特质,也在其中神秘地透露。《磨坊与十字架》放大了布鲁盖尔的密码,那个时空里有阴森和疯狂,也有温柔和明亮。磨坊和十字架,都是受难的象征物,圣人是“来自过去的圣人,在哀悼法兰德斯现在的命运”,如此则将历史串联起来的是连续不断的受难,这也是布鲁盖尔画作深处的秘密。他那些骤眼看去充满风俗细节的画,处理的并不仅是风俗,而是苦难、风景、神秘与人的并存,历史中隐没的、与它妄图隐没的细节都在其中呈现。后世神秘主义与存在主义的创作者都因此为他的作品着迷。
由此而来,电影里几乎所有情节都是缓慢凝重的(一如布鲁盖尔那搁在风景上的红色),除了母亲离开餐桌后互抢面包的孩子们。而布鲁盖尔的画作,在纷繁的小场景之上笼罩的,也正是巨大的沉静。布鲁盖尔凝结了痛之极点的一瞬,将之化为历史的琥珀,而电影重新将它揉开。布鲁盖尔的开创性,在电影里成为可供回溯的一种画意风格。对于电影,人们可以说那是布鲁盖尔式的;而对于布鲁盖尔,人们只能说那是世界本身的回赠。
作为一种媒介,电影演示人们延伸了的乡愁。电影就是延伸了的乡愁,多少人活着是为了满足这样一场无限延伸的乡愁,他们深晓时间看似向前发展而实际并不,人处理自己与流动的时间之间的摩擦力,这就构成了舞蹈。而又有多少人忘却了这样的乡愁,他们远离世界与历史本身的质感,兢兢业业生活,实则凌乱,虚浮,如游魂。
而游魂也有一笑,如此则不脱原始部落蛮力与震慑性力量的精神遗产在今日的庇护。从这个意义上说,祖先仍在庇护今日的人们,只是对那些从一开始就放弃时间之局限性的人们不起作用。而这些人,他们从放弃中获得了乡愁,如同可以由书写获得一种清晰的混沌。乡愁令他们在混沌中也能明辨方向,因为时间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一组五彩的小模型,而他们乘坐在乡愁之火烧灼着的热气球上,贴身的手帕由视线织就……如此在这个时空内,没有什么是不可浪费的。
如果明了这个寓言,也许就会明白,布鲁盖尔在五百年前就已经在拍电影,而Lech
Majewski所做的,不过是为这无限延伸的乡愁多点了几点省略号而已。
(作者系诗人、作家,著有诗作集《拉线木偶》、《茱萸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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