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曹晖对身体的洞察和追究,不止体现在动物身上,而且表现在人自身的躯体上。他对灵长类动物及家畜类动物那种严肃得几乎没有温情的关注,其实是将动物强作人格化提升的一种主观经验。人的皮肤与动物的皮肤、人的器官与动物器官的任意置换,表达了曹晖的一种质疑。他质疑的对象,仍是人的动物性、形体存在的本质等等关于人自身形而上的传统观念。于是他的猩猩雕像可以穿上毛衣,像一尊直立人像一样矗立在公共空间,演示一种日常化的人格。曹晖此举,并不是要为灵长类动物寻求人的尊严、甚至争取与人平起平坐的生存地位。其实,他关注和感悟的是所有动物表皮之下的鲜活生命所具有的独特存在形态和意义。当代生物科技的突飞猛进,基因研究、乃至克隆研究,不断深化了人对生命奇迹自身的认知。面对全球化条件下的社会现实的巨大变迁,艺术家曹晖显然没有置身于事外。对生命存在的关切使他超越了诸多细致末梢的艺术问题,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有血有肉的身体。生物科技进步似乎也给了曹晖一把自由意识的柳叶刀,让他冷峻地解剖一具具各类动物的肉身、以及人自身的身体,揭开现象的表皮,洞察本质。
身体既然是精神的载体,那么,解剖身体,曝光被皮毛遮盖的晦暗不明的身体,让真真切切的肉身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并公然展示于大庭广众之中。这就是曹晖为探求精神性而自然而然展开的工作。科班出身,在美术学院接受过规范、严谨的写实训练的曹晖,出于破蛹化蝶的蜕变欲望,在创作实践中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介入当代观念,以求自主创新,构筑自己的语言和价值观。于是,去掉外衣,露出庐山真面目;再揭开表皮,露出里子。这种简单明了的剖析方法成了他追究真实、把握精神性的一种象征。剖析并把握完整的肉身,使他远离惯于把各种动物一劈两半的达明·赫斯特。曹晖这样做,反而盘活了学院解剖课的基础内存,让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解剖学的工作实践和实验现场。带有丰富细节的肌肉全身像,成了曹晖眼中动物形象真真切切的第二现实,这种塑造既鼓舞了他写实主义的娴熟技法,又成就了他对曾经的视觉现实的一种复原和追忆。无论是针对动物的肉身,还是人自身,他惯用的形式和方法出自从古典意识到当代观念的渐进思考,甚至是两者的交融。
曹晖对创作的执着态度,使他形成线性的思维逻辑。这种锲而不舍的逻辑力量,在中国传统的处世哲学磨砺下往往具有锋芒,有时甚至能捅破窗户纸,揭示事物内在的真相。曹晖2006年至2007年的动物雕塑,如剥了皮的牛、羊、猪等等,都是他观察生命本质的阶段性替代对象。曹晖对身体的认识常常由感性激发。他由表及里的逻辑锋芒却往往隐藏在大量的联想和谱系学研究之中,有一种绵里藏针的力量。其实,他的认识论就建构在社会常识之上。首先,牛、羊、猪既是与人最亲近的家畜类哺乳动物,又是人类食谱上的主要肉食对象。曹晖的《揭开你》系列作品只是把事物的两重性以一种逼真的视觉现实加以还原、并置。剥了皮,暴露全部胴体肌肉的牛、羊、猪雕塑,或立,或卧,个个表情自若,彷佛生命犹在。这种屠宰场式淋漓尽致的真实只是一种现场还原。由于它一直屏蔽在日常视觉经验之外,才让观看者瞠目,恍若撞见传说中的剥皮地狱图景。其次,直立的牛、羊、猪也具有不言而喻的拟人化的色彩;在此,《揭开你》也就是揭开自我、揭开万物之灵的人类自己。就表皮之下的躯体而言,这些哺乳动物彼此之间、甚至它们跟人之间,在视觉上也雷同无二。曹晖喜欢较真,既然打开、探究了动物表皮下的身体风景的第二真实,就一不做二不休,也对马、对人类的近亲物种猩猩下手,由点到线,整理出一个动物身体内部景观的谱系。谱系学式的物种罗列,似乎是曹晖善于把感性联想加以理性分析的结果。其中,反思的色彩也是必要的。这些着色动物雕塑身上仅剩的表皮,竟然被艺术家处理得跟人皮一样细腻、润泽。其实就是一种激发误读和反思的超现实主义的表现形式。对哺乳动物的探究,其实就相当于对人自身的探究。与其说曹晖试图在揭示动物本性,毋宁说他在洞察、审视一种自然人性,一种接近动物性的人性。
作品《揭开你——纯羊毛标志》并置了直立的猩猩和羊,似乎是一种对弱肉强食丛林法则和进化论的诙谐表达。猩猩智力发达,会使用工具,是最接近人的灵长类物种。羊一直是自然界强者的侵犯对象,也是人类最早驯化、豢养并可生杀予夺的食用家畜之一,其毛皮可用以御寒。传世古经中,素有献祭羔羊之名的羊,几乎就是人类眼中大自然法则理所当然的祭品。曹晖让羔羊去毛“裸身”,而将以纯羊毛织就的毛衣,颇具仪式化地强加于猩猩之身。这种物质转换的形象表达,体现的是欲望的掠夺性本质,而且是一种重新分配所带来的所谓秩序和安宁。强势一方的温暖外衣,来自对弱势一方与生俱来的身体部件的剥夺和占有。这种貌似安宁的秩序充斥着一种罪恶和荒谬感,让观看者在视觉上严重失衡。直立猩猩形象因着衣而焕发出的人格魅力,由于一脸无辜、无助的直立羊的裸身陪衬,却不期然地彰显出一种强烈的霸道、跋扈之感。曹晖假借猩猩的人格化形象,实施的却是对自然人性的反省和反讽。
曹晖以猩猩的兽性来比拟人性,以其动物本能来隐喻人的欲望,完全是一种“阳谋”,其意图是通透明了的。《圣经·启示录》所指的人类的“七宗罪”即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没有一项不是人类自身的弱点,甚至是人性中难以通过宗教、道德和理性加以摆脱、清洗或救赎的精神缺陷。人之为人,究竟在自身进化的道路上走了多远?在人的罪孽面前,人性究竟比兽性崇高多少?这些都是全球化条件下人类欲望无止境膨胀造成地球环境、资源巨大破坏而带来的现实问题。其实,这些也是关乎人类生死存亡的终极问题。曹晖将猩猩形象净身褪毛,或着人衣,或披人皮,或去皮露肉,但保留其面部的动物本色特征。他试图造就猩猩形象一种类似人的身心净化状态,然后让它来扮演人的角色。无论是穿衣摆造型的猩猩,还是刻意模仿人到老年的行为举止的猩猩,这些人模人样、惺惺作态的灵长类形象,在似人又不似人之中,传达出艺术家以观念和价值观主导的写实主义手法独特的修辞功力。这表明曹晖其实企图抹平人性与兽性之间的鸿沟,消弭动物本能与人的欲望之间的差别,却又时时在具体体征上提示这些鸿沟、差别的现实存在。人作为高等动物,是否意味着人性只是一种高等的动物性?如果人为了一味满足自身需求而不断打破生态平衡、造就环境危机,那么,人性又高级在何处?曹晖对社会进化论的反思和诘问是显而易见。也许人自以为能主宰世间万物,却不能主宰自己。
假借动物之名,行人性批判之实。这一观念转换的语言游戏带有太多的隐喻和象征的手法。隐喻和象征往往导致艺术语言的晦涩语义甚至歧义。显然,这种传统手法对艺术家表达自由的约束,使曹晖颇有一种隔靴挠痒之感。于是,他锐意改弦更张,一边直截了当地面对当下消费社会的日常经验,毫无芥蒂地开挖人自身的身体资源、梳理生活日常用品系统;一边实施对武器的批判,企求以直观的视觉冲击、开宗明义的现实批判,取代借物抒怀的曲意表达,从而强化艺术家个体叙事的态度和立场。价值观念与视觉震撼无缝对接的当代语言实验,让喜欢直抒胸臆的曹晖变得大刀阔斧、不吐不快。于是,2007年起,曹晖《可视的体温》系列应运而生,作品的艺术表达也向营造视觉奇观、干预日常体验的方向逼近。他执着于个性语言的逻辑推进,但内心更渴望脱胎换骨。
曹晖首先塑造了一只巨型的人脚。脚掌上明晃晃的,有一个尺度不小的撕裂伤口,整块肌肉与淋巴组织外翻,血色缤纷的场景异常酷烈,令人惊悚,初见者在现场往往产生一种触目惊心的视觉“电击”之感。巨型人脚及创伤十分逼真,比例准确,只是尺度急剧放大之后显得非常超现实。曹晖精心构筑的是一个企图让人的日常感知暂时休克的视觉奇观。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脚底板,居然像一道屏风一样阻挡观看者的视线。那难以回避的伤口,有时却像从身体内部打开的一个透气的窗口,唤起人们窥其堂奥的欲望。曹晖对身体样本的剖析是反日常的,但仍传承了人类科学和艺术对于人体解剖的一贯态度。毕竟,对身体的剖析一直是人类对自我和自身进行现场认知和分析的基本方法之一。曹晖《可视的体温》似乎也是在延续传统解剖学的方法论。关键的是,曹晖的表达方式却带有一种非传统的暴力美学。伤口的局部风景,在观看者的再次观看之下,竟凸现出一种诡异的绚丽和鲜艳。反日常、非常态的暴力美学,表明了曹晖对既有的常识和日常经验的背离和反叛。伤口的绚丽之美显然带有挑衅性,既生动表现了人对身体伤害的迷恋,又深刻揭露了人类一种隐晦、黑暗、极具诱惑的性意识。渴血、嗜血的变态人格,其实是人性黑暗的真实写照之一。但这些人性黑暗一直潜藏在人的集体无意识的原始海洋之中,似乎一有鲜艳的伤口出现,就会被唤醒。曹晖的行为,就像斗牛士挥舞手中的红布,让观看者体内的野性和动物性本能地咆哮起来。
日常生活物品进入曹晖材料转换的视野,目的还是为了颠覆日常经验。曹晖一旦领略了身体当代属性,也就明白了所谓人性的弱点,也只是自然人性的一种体现。因此,曹晖对性意识的表达也得以肆意张扬。性意识表现也从早期《小便器》作品具象化的女性人体形象,泛化到皮鞋、皮衣、皮包、皮沙发等日常生活物品上或直白、或含混的性视觉。曹晖把主观的性意识移情到日常事物之上,无疑强化了物我一体的情绪,从而使艺术家独特的身体意识极具开放性和包容性。这些未经熟皮工序处理、带有新鲜体表脂肪、肌肉组织的皮具、这些人皮肉身的沙发,似乎尚存些许温度。它们一经艺术家生动的写实主义手法的塑造和点化,似乎成了可触摸的另类生命体。那些明艳绚丽的沙发断口和撕裂口,那些让人肉麻的皮具里子,其实是曹晖泛化性意识的具体表现形式。2008年作品《在那儿?》中,在那只摆弄生殖器的年迈猩猩身上,曹晖直白表达的是性意识的尴尬困境。而在《可视的体温》系列中,曹晖把性意识表现为来自各种物体隐秘内部的、无所不在的暧昧因素。生鲜艳丽的肉红色,使这些作品不动声色地表现出刺激人感官的异常感。这些物品在唤起观看者熟悉、亲切的日常经验的同时,冷不丁地散发出一丝丝超越日常的妖娆、阴邪的气息。
2009年,在身体内部游刃有余的曹晖,又塑造了《可视的体温》系列硕大无朋的《大骨头》形象。寻常肉案上的一根大骨棒,被精心放大到超越恐龙腿骨化石的尺度。这一巨制也许是《可视的体温》系列的一个压轴表演,但也印证了曹晖对身体诸多细节的洞察、分析和重新打造,仍然沿袭了动物谱系学抽样研究的一贯作风。从动物的肉身,到人的身体,再到日常物品的“肉质”躯体,他似乎仍在刻意打造一个自圆其说的雕塑形象体系。
对动物肉身和人的身体的剖析和审视,源自曹晖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追究。这份古典的终极关怀,却被纷繁庞杂的身体奇观所困扰、改变,最终,经过创作实践的不断体认,艺术家被引导到福科式的身体解放的当代语境之中。身体的意识形态甚至比精神更实在、更亲切、更满足人性的基本需求。身体解放带来的巨大想象力和自主创新的能量,使艺术家曹晖逐渐把感性提升至理性之上,在学院派微茫的精神积累中狠狠地楔入当代意识的坚实体验。曹晖的创作既是对身体的重新发现,也是对自我的再次充实。这种充实,其实就是让本我来替代、充填被高度异化的自我,让各种被屏蔽的自然人性回归自身日常人格的价值系统。2006年至今,曹晖的人性批判也变得越来越人道。不断洞察和审视、剖析,使他不得不接受人性中的暗面和动物性本能。他一分为二地看待人性,却又坚持自我价值判断和个体叙事方式。他在作品中并不寻求解决方案,却表现出悲天悯人的情怀。正是这种不得不面对当下,又竭力追求内心完美的努力,使曹晖在艺术推进路径上一次又一次地站回到古典情怀和当代意识的十字路口,面对越来越严酷的挑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