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艺术最接近“现象”或“事物本身”呢?难道艺术不是一种话语形式吗?诸如卡西尔、朗格和古德曼之类的符号学家,都将艺术视为一种语言,视为一种符号表达。既然艺术也是符号表达,它就不是“事物本身”。因为“事物本身”只是“具有”,而“具有”不是符号表达。但是,艺术是一种特殊的符号表达。它不是再现(representation),而是例示(exemplification)。艺术这种符号表达形式,不是对事物的言说,而是让事物出场,让事物进入存在。作为艺术作品的《红楼梦》并没有告诉我们林黛玉是谁,没有对林黛玉下判断,没有对林黛玉的存在表态,而是让林黛玉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中出场。《红楼梦》只是让林黛玉兀自存在,而没有对她说三道四。这就是艺术语言与其他语言之间的区别。正是在这种意义上,一些哲学家强调,尽管艺术没有给我们命题真理,但给了我们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如果命题真理只是给我们透露真实世界的消息的话,那么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则给我们显示了比真实还要真实的“前真实”(pre-real)世界。这个“前真实”世界,是在概念和命题构成的语言形式之下的世界,诉诸我们的身体感知的世界。这个“前真实”世界是哲学所展望的却无法触及的“事物本身”。艺术正是起源于哲学的边界之处。在哲学无法言说的地方,艺术开始了自己的作为。正因为艺术作品可以触及哲学想说而无法言说的领域,一些当代哲学家喜欢选择围绕艺术作品的阐释来表达他们的哲学构想。
在我们对哲学与艺术的本性以及二者的关系有了如上的理解之后,现在可以来讨论艺术家对待哲学的态度了。上世纪80年代艺术家对哲学情有独钟,他们涉猎哲学之广,探究哲学之深,至今为人津津乐道。但是,在我看来,当时的艺术家们所获得的,只是关于哲学的各种基础知识,离专业哲学的要求尚有距离。值得肯定的,不是他们所掌握的哲学知识,而是他们追求知识的精神状态。不过,严格说来,就是他们追求知识的那种精神状态,也不具备真正的哲学性。那个时期的艺术家都承认自己无知,至少在他们的潜意识之中是如此。但是,他们并没有认识到无知是人的本性,他们只是将无知作为一种暂时的或历史的现象,期望通过勤奋学习让自己从无知转变为有知,因此他们对无知的意识或潜意识,并不具有哲学性。这种非哲学性的无知,导致艺术家们将哲学视为像科学一样的“正的知识”,而不进行不断的自我反省、批判和否定,从而很容易将自己封闭起来。今天,当某些艺术家自诩自己掌握了哲学知识而嘲笑年轻的艺术家缺乏哲学知识的时候,或许他们比那些毫不关心哲学的年轻艺术家更值得质疑和警惕。正如蒂利希在谈到宗教信仰时所说的那样,要是你一开始就问上帝是否存在,那你永远也不可能接近上帝;而且如果你断言上帝确实存在,那你甚至会比否定上帝存在更加远离上帝。
因此,我并不主张艺术家去啃大部头的哲学著作,那里有太多的关于哲学的谣传知识。我主张艺术家去爱智慧,勇敢地承认自己无知,通过不断的自我反省、批判、否定,去亲近“事物本身”。对于艺术家来说,一种哲学化的生存比关于哲学的谣传知识要重要得多,将哲学作为生活艺术来实践比将哲学作为话语形式来实践要重要得多。哲学如果要在艺术领域中保持自身的活力的话,就必须选准自己的出场方式,必须由谣传的知识转向真诚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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