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中国文化的传承不限于本土。其原因在于,她曾以独特的分量和傲人的高度享誉世界,汉唐盛世中的建筑艺术就是显例。不过,一个民族的文化鼎盛并非让人一劳永逸。古希腊的艺术可谓精妙无双,影响了西方后世许多艺术家,但是当代希腊艺术却难以企及曾有的辉煌。同样,意大利文艺复兴也一度夺目无比,但当代意大利的文化艺术却呈现出不小的落差。虽然中国因为伟大而又悠久的传统而堪称文化大国,历史上有过彪炳史册的世界性影响,但是,清醒地看,我们今天的文化艺术尚未获得世界为之瞩目的成就与高度,实现走向文化强国的目标尚需努力。如何从劳务和产品的输出,过渡到让我们的文化与思想成为世界共享和激赏的对象,无疑还有一大段路要走。
应该强调的是,中国当代发展已为文化的深刻跃迁提供极为难得的契机。今天中国的发展包含了一种不可逆转的转变,即从劳务与产品的输出国家,向大规模消费高端产品的国家的过渡。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与其说是纯粹经济领域里的态势,还不如说是文化将要面临的机遇和挑战。在一个收入上升、高端消费开始渐渐占据一定地位的国家中,文化的意义将凸显出来,从文化认同到世界性眼光等问题,都将在中国社会中引起关注。这其中一定有雀跃的兴奋,也有不可回避的阵痛,有更为清醒的视野,也有尤为迷茫的困惑。但是,不管怎么样,当经济的发展已然成为一种卓然的现实成果,那么,文化本身的建树与传播就必然成为题中应有之义,而且,还必须是一种相得益彰的呼应甚至引领,而不是被动的附和与跟进。一方面,我们需要文化和艺术来提升我们民族的素质与水平;另一方面,我们还需要呼唤和产生越来越多的超越本土地域性的文化成果。
无疑,任何文化的伟大发展都与实实在在的传承密切相关。很难想象,一种不与自身传统对接的文化作为,可以获得世界性的影响并留存在历史记忆之中。事实上,我们可以发问的是,我们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了解到底有多深?深究起来,我们这方面的功课做得还不够。
以我相对熟悉的中国古代画论的研究而言,其中似乎就有不小的误解和遗漏,或者说,深刻的解读做得少而又少。例如,我们很少想一想,为什么在中国画论中有那么多篇幅涉及技巧问题?这些关于技巧的体会之语是否可以直接归为“形而下”的范畴,而不具有进一步讨论的价值?是不是在美术院校沿用西方学院派教育体制的同时,已经难以有空间,可以容得下对中国古代画论的分析、借鉴?像大画家黄公望(元代)在论及山水画时提出的“糊涂其笔”,或者补充以往“三远”观念时独撰的“阔远”说,是不是仅仅只能归类于技巧本身的言说?
回答是否定的。如果我们知晓黄公望本人大落大起的人生磨难,那么,看得出无论是“糊涂其笔”抑或“阔远”,早已越出纯技巧论的范围,既不是指随心所欲的乱涂乱抹,也不是指一味展宽画面的景观,而更是一种超越了技巧的悟性和胸襟,渗透了极为洒脱的人生哲学。可以说,黄公望的“关键词”不愧为独特的传统财富,在西方绘画的技巧论中难以找到相对应的有力表述。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面对自身文化传统时买椟还珠式的现象不但洵非虚构,而且在缺乏潜心传统的现状下,可能继续与传统保持某种“隔”的状态。
我们对世界的了解是否充分?历史上,中国曾经是了解和包容世界的。但我们今天对世界的了解显然还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比如对非洲文化,甚至亚洲文化,往往就不甚熟悉。事实上,我们即使是对西方文化艺术的把握,也有明显的不足。常常在一些场合听到有关“西方艺术是逻辑的,而中国艺术是非逻辑”的高论。不要忘记,西方是有非理性主义传统的,并非所有西方艺术都是“理性”或“逻辑”的,而中国艺术是否属于“非逻辑”一路,也大可怀疑。因而,不了解世界,或者理解上有错位,就往往会误解我们自身的文化与艺术。
曾有媒体报道,日本的书法比中国还火,每五到六个日本人中间就有一个研习书法,这就很值得我们思考。更值得寻究的是,我们尽管确实拥有依然活态化的中华文化,但是,在相关话语的归属权上却遭遇了一些不无窘迫的情况。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它们在时时地提醒我们,放在一种世界的语境里,我们尚需思考如何拥有更多的、有关自身文化财产的话语权,以及应有的影响力。
需要我们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如何更有效地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我们文化艺术的精粹。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在研究自身文化艺术时,或多或少地忽略一些关键观念的转换,或转译工作的重要性。譬如,我们依然不能自如而又精准地译介诸如“意境”、“逸品”和“气韵”等一些举足轻重的专门词,也很少梳理这些词与中国哲学、伦理旨归以及生命论的内在联系。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这些观念又何尝不是读解中国经典艺术的钥匙!
拥有文化的传统,并不一定等于能用好这种传统,不得要领或浅尝辄止正是我们要特别予以警觉的弊病。同时,我们今天放眼世界,从中吸纳所有非凡的力量和非同一般的眼光,这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重要的。记得德国文豪歌德在晚年时曾经吟咏过“视我所窥,永是东方”的动人诗句,这是一种何其美好的文化希冀,这也理应是我们今天思考自身文化传承时心仪的伟大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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