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这些古典艺术,其实是它所盛行的那个时代的“当代艺术”,对于它所在的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必需品,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却不是。今天的人们需要的,其实就是今天的当代艺术。适合用来搞平民教育,做精神文明建设的大众部分的,是当代艺术。
其实当代艺术进入的门槛比较低,不管从金钱上、时间上、知识准备上都是如此。我刚才举过用瓶瓶罐罐或劳动工具搞音乐的例子,其实旧报纸也好用,一脸盆的水也好用。这一来就拉平了谭盾郭文景和贫困子弟了。天天自己在物尽其用化废为宝地搞贫困设计的老百姓,当然也会喜欢宋冬的《穷人的智慧》,当然也会被宋妈妈的收集物所感动。深圳有个搞儿童美术教育的老师教小朋友们上手工课,往苹果上拧螺丝钉,小朋友们都乐呵的很。广州那位杨老师教孩子们把石膏像放倒在地面当做山水来画,整个班画成了小达利。当代艺术处理的问题是今天的老百姓身边的问题,做的人是老百姓身边的人,用的材料是老百姓装修房子用剩的材料,无非方法陌生一点。只要有人引导一下,你怎么知道老百姓不会喜闻乐见?故宫博物院收费,798还不收费呢。多去转几圈,老百姓就敢对当代艺术评头论足了。当代艺术,灵感来自街头和日常生活,情绪是当代人的情绪,邀请当代人来体验,强调互动和参与。有更多的理由让普通老百姓接受。
当代艺术在老百姓那里的接受程度显然是被妖魔化了的。当代艺术是被人为地锁在美术馆里面了。而这么一来,老百姓的接受力和创造力也被妖魔化了。真的要搞创新型社会,真的想要激发老百姓身上的创造力,给他们激浪派和劳森伯,比“卡农”靠谱的多。我们需要做的,是把曾经遍布全国的群艺馆和文化馆改造成当代艺术馆,而不是招外国建筑师来建歌剧院。
国民教育、素质教育,需要的就是当代艺术。我们的文化管理者们完全想错了,当代艺术应该变成素质教育和大众文艺。把高难度的保存古典艺术的责任留给有责任感和闲暇的精英。我们的教育程序也完全错了。应该从幼儿园和小学开始玩当代艺术,“家盒子”和“金宝贝”里教小朋友们玩泥巴、做菜的课程,其实和所谓当代艺术只有一步之遥。把卡农和拉丁文留给硕士、博士们,那燕尾服和他们的帽子比较般配。
把当代艺术被阉割为精英教育,或者小圈子的活动,这有历史原因,有艺术制度的原因,也有艺术家自己的责任。我们的某些文化管理者当然受过较高的教育,本人在趣味上可能倾向于高雅艺术,因此大胆为老百姓代言,声称老百姓不能接受当代艺术。这实际上是用个人趣味解释了社会需求。又或许在意识形态上依然对当代艺术心存狐疑,不肯把它看作今天活跃的社会生活的必然产物,坚持用冷战阴谋论来解释自己所不熟悉的表达方式。
而我们的当代艺术家自己,虽然大多数来自底层,作品最初也总是关怀眼下的问题,志向却盯在高端的美术馆和美术史,渐渐形成小圈子,在小圈子里自我供奉为社会精英。渐渐不能和不愿成为基层的社会工作者,艺术作品的生产虽然还在基层,展示和最终收藏的消费环节却高高在上。这种分离付出的代价,将不仅仅是一个时代的艺术的腐败,更是一个时代的国民精神的腐败。
人民是需要真正的艺术的。并不是只要给他们起码的温饱和安定,就可以成为源源不断的税收来源。也不是用清宫戏和小沈阳来把老百姓弄傻,用交谊舞和扭秧歌来耗掉他们多余的能量,社会就会长治久安。他们还需要记忆,需要互相交往的公共空间,需要得到尊重和自由表达,需要免于无聊和无趣,需要积极的游戏和幻想。迄今为止在中国推行高雅艺术的努力,并不能造成老百姓享有艺术,反而加剧了比附旧贵族趣味的成功学攀爬。高雅的古典音乐或许让一些人平静而优雅,也让更多的人被抛弃。高雅艺术在清宫戏和小沈阳面前已经全线溃败,这是整个国民精神生活的崩溃的一部分,国民的精神腐败是社会崩溃的最终根源。要免于最终的乱局和死局,不可能靠无耻的主旋律颂歌来粉饰局面,不可能靠高雅的贵族想像麻醉少数人,更不可能靠狂暴的宣传来钳禁心灵。只有让积极活跃的当代艺术方式渗透在民间,个人才可能拥有尊严,公共空间才可能重新形成,社会记忆才可能厚重地延续。让当代艺术成为国民艺术教育的基本方式,才可能让独立观察和反思的态度成为普遍的人格,让尊重选择和差异的思维方式成为人际交往的规则,让真正活跃的实验和创新成为人们最珍视的价值。国民的素质教育要承担起公民精神培养,进行民主训练,最终促成社会进步的启蒙责任,而不是让老百姓成为大众媒体和文化工业的被剥削者和被忽悠者。当代艺术应该成为新民间艺术,参与塑造新民,而不是愚民和暴民。
和整个社会的教育程序一样,学院也应该是让当代艺术素养教育成为基础,成为人格教育和素质教育,而把古典艺术的精深钻研留给象牙塔的最深处。这是当代艺术对于学院的改变。
当代艺术教育出现在学院中,并不是要培养一批深知当代艺术最高级秘密的贵族,然后让他们把秘密在精英之间互相传递,使他们能够在愚蒙的人群之间互相一眼就能认出,使他们能够在人群傻笑的时候相互会心地坏笑,或者用善于制造丑闻和搞怪的能力去参加上流社会的游戏。学院中的当代艺术,最终还是要为整个大众心理的重新构建输出活跃的新力量,要成为整个国民精神重建的一部分。学院是构建理想之地,在学院中,青年应能领受到这种启蒙精神的召唤,从这里出发走入民间。从学院出发的当代艺术,更应该警惕精英立场,承担起社会责任,这才是学院对于当代艺术的改变。当代艺术本来就不是一套行话和黑话,不是一套能够精英化的语言系统,而是才开放的参与和积极地投身中,一场对于败坏的生活进行持续改造的超限战。(邱志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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