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宝中
作为一名当代版画教育的亲历者,在“后现代”思想日益扩张和渗透到生活各个角落的今日,我深感版画教育指向的迷茫和不确定性。面对诸多有关版画艺术发展的各种理念和主张,我已失去了应对的勇气和参与的策略,对未来的预测和前瞻更不具备学术的权威与理论基础,因而收回潜行的脚步,驻足观看,让繁杂的思绪得以平息,回到现实中来,以一个实际的真我,回眸过去、思考现在,用一个平民的草根文化者情怀,叙述对版画现实性的理性思考。
随着科学和技术的迅猛发展,生产方式和产业结构的变化,精神消费的艺术文化产品由高尚的理想地位逐渐降为普通商品的生产。由此,以消解中心论、排斥确定性、追求无深度感、倡导平面化为特征的后现代艺术应运而生,一切现存的事物,传统的道德观念,价值取向及财富的创造方式,都在怀疑的背后得到权威的指责。知识的权力与艺术的功能,在此影响下丧失了心灵的获得和深层意义。面对如此的文化的泛化和艺术的无边界化,版画如何以艺术为先的求真精神,以理论为实的尽理精神,来应对价值系统里的文化变迁,坚守艺术教育的本质规律,在一个时间概念上显得尤为重要。
“现实只在记忆中形成”,穿过陈封的记忆,我们再一次观看我国新兴木刻运动时期的木刻作品,仰视一下几百年前欧洲版画大师的不朽之作。刹痛我们当代人心灵的现实性是巨大的。在这里我不想以观念的名义或版画的语言特性来评价它,因为,时代性和历史性是一个充足理由,同时,也会背上守旧和传统的猜疑。其艺术作品所映射的鲜活情感、精神强力和现实性指向已经构成了版画所存在的经典性时代特征。这里,我们不排斥社会现实和历史背景的诱导所形成的集体主义理想,也没有必要用当代的视觉经验来认定它是否“前卫”或“先锋”,或者是否具备“探索性”或“实验意义”。但其经过时代的变迁所形成的一条版画艺术之河,让我们无法阻挡其涓涓溪流所给予的心灵滋养和生息的恩惠。艺术行道自然是无涯之旅,当代艺术自然要体现当代人的精神特征。达芬奇说:“小的空间浓缩着灵魂。”在这庞大的时间和空间里,又寄宿着多少活着的灵魂呢?它所溢出的艺术精神,作为艺术形态本身的真实流向,单靠一般性的概念或曲意逢迎,以求得到艺术上的承认,这显然是一种可悲的角色错位。艺术史也好,艺术经验也罢,应成为我们前进迷茫时寻求启发或得以延续的秘诀。作为引导者,把它回归成美学原则上的体验,判断当代艺术如此多元和文化暗示的法码,是艺术创造行为的原始动力。
版画教育作为现代意义上的成才之境,在其对现实的评估和教学结构上存着进退两难的尴尬局面。一方面即知识意义和文化精神的传承和积累浅尝辄止;另一方面,应对现代艺术运动的极大改变又缺少肯定的知识系统,在困顿和持疑中,有一种盲目的迎合所谓的“时代精神”的导向。蔡元培说:“艺术作为人文关怀的重要形态,对于一个社会,对于一个完备的知识和认知体系的意义,坚信办学是应该有学术至上、思想自由的学术气度,力主在学术上“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二是应该强调人文思想的教育,把培养具有独立思想和自由意识的批判者作为奋斗的目标”。美术学院的权威性不但在于艺术教育经验的跬积,更在于对知识存在意义的确立与延续。它的传承与提高更应以思想的薪火传承与学术至上为基石,版画教育作为艺术教育中的一个特殊分支,它的学术框架更应如此。
对版画概念的认定和原创性的思考,什么是当代“版画艺术”的讨论焦点,众说纷云、各抒己见。无论是边缘化还是本体化,从印刷方式和版画特定材料上来界定版画的认同范围是一个不争事实,在这个巨大的现实里,如果没有这个前提,版画的名义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材质和方式的多重性,向我们的版画概念本身提出了更多的疑问。既技术与艺术的关系;艺术与文化的关系;文化与教育的关系。在版画教育结构中,木版作为我们的传统版种,因其坚实传统文脉,自然地推进了其技术和艺术的发展。铜版、丝网版、石版,因其历史的偏移,我们所接受的教育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概念,它更多的是一种在中国版画发展经历中的经验叠加,因而在教育程度上我们传授的更多的是一种摸索或临摹出来的经验,它所拥有的完整体系和价值观念及精神内含与我们现有教育方式,存在着文化差异上的距离。因而我认为在探讨和建构、具有“观念性”版画或“当代性”版画的发展方向的时候,我们没必要拿西方的模式套在我们头上,来显示其虚空的尊卑,因为我们并不具备与其过招的资本。以务实的、严肃的学术观点思考传统意义上的版画的经典性和技艺性,并从中寻找适合我们自身发展的可能性。这样的话,面对技艺问题,我们就没有失语或避而不谈的羞色,这既是现实问题,同时又是一个学术问题。传统与现代、技术与艺术、构成了版画现实的一把双刃剑,瞻前与顾后都是我们在版画现实性中长时间割舍不掉的情节。因为在繁荣的版画现实场景中,我们的创作手法和观念还略显简单和陈旧,这种繁荣还仅仅停留在题材或样式的多姿多彩上,最终还没有体现其本质的变化。在一个宏观的版画概念里,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版画现实性,还处在一种“是杂交的而不是纯粹的;是折中的,而不是纯洁的;是曲折的,而不是笔直向前的;是暧昧的而不是清晰的状态”。原创性和创新性作为现代主义艺术的重要特征,以一种对陈陈相因的学院派教学本能的厌恶,为现代版画的创作寻找到一个有意辟规的借口,培养学生的创造精神、探索当代版画发展的多种可能性,这是当代艺术教育的共识同时又是艺术创造的本质。发展需要慎思、明辩,珍视理论的建立,更应重视实践的验证。在发展的进程中,如何以我们自身的现实性为起点,这是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以忽略了传统经典的参照为代价,执意的以消解版画的本体性和技术性为条件,更缺乏对当代文化和现实性的思考。
本雅明在《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讲道:“精神战胜了机械,并将机械所得的结果解释成一个比喻”。
艺术家的工作就是用创作的感情的符号来体现个人思想和艺术精神,这种创作需要各种技艺或技巧,同时更需要引领其技艺体现的思想形成和文化积淀。一个版画家在创造一个具备表现形式的虚幻对象时,对于机械性的技艺、材质的使用和发挥。要有一种触及的热情和信念,把版画创作过程中的所有现实性环节及各种过程赋予灵性,转化为一种视觉上意识形态,借助思想挑衅各种技艺和材质本身的常规性,通过实验性的量化,建立对版画现存世界的新的感受与认知。
艺术作品在创作者细腻描绘其面临的现实时,推理性语言是不能恰如其分地加以表达的,艺术家创作的是一种思想符号,主要用来捕捉经过组织的情感想象,但对其生命的节奏、感情体现方式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的获得是必须要通过思想与技术的转化。因而技艺为版画创作提供了机会,当它成为激发描绘的诱因时,成为形象或幻觉的形式表达者时,技艺实际上在培养和调动着情感,它不仅是艺术家思想在场的重要证明,也是艺术观念得以承载的必要手段,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的劳动除了是创作过程,同时也可以视作是思想的物化过程。
“艺术并非像我们看到的那样,是现实的外表的表现,亦非我们的生活的表现……艺术是真正生活和真正现实的表现”。
各种现实的事物,都有可能被想象力转化为一种艺术经验的东西,这就是作画的条件,某种现实生活经验确实会给艺术的灵感,但那经验也确实必定在作品里得到彻头彻尾的改造。中国版画的现实发展有它内在的递进关系。对现实的真正感动和诗意的发现,是我们共同疲惫的征兆,版画作品总体上所呈现的孱弱与困惑的因果关系,已经验证了这一点,从个体上说它可能是理解的独特反应,但整体上的相似或雷同,不能不说是一个流行意识的集体偏爱或版画原始冲击力的丧失。苦闷与焦虑,孤独与彷徨,破坏与建立,以一种广泛性得以蔓延,矫柔做作,无病呻吟,胡画乱画,以一种愤青的姿态占据绘画的半壁江山。也导致和影响了版画内容与形式的缺少和一种深处的感动。有些作品可以给人以打击,赐予一个领会,可以让心灵发生震撼和动摇,但是可以带来真正感动的作品太少了。因为这是一种品质,一种激情,一种作画态度,一种思想。“现实是一回事,艺术所传达的现实感是另外一回事”,往往最能把握这个时代现实之深意的东西,不一定是那种对真实的所谓客观描述,而是向艺术的创造性的诗意偏移,它带给我们对现实的感受有可能比真实本身更真实,这是我们在教育过程中轻易忽略的一个本质。这种本质,在一个虚拟的扩展与延伸中,连同技艺与思想,远离了版画的本体精神。
写到这里,我开始注意到个人的叙述已不是版画本身的范围,因为版画本身的发展有其内在的原因,更涉及到相关画种或艺术形式的影响,围绕变化而涉及问题,更会触类旁通,所以,我更不愿意用版画的专业语言来谈现实性问题。因为我所谈的现实性是一种状态,不是一种不变的结果;是由一种理解的角度,所观看到的一种现象,并不涉及版画本身固有的语言特征、绘画性特点及版画发展的总体学术方向,伴随着艺术格局的变化,版画的所属关系也在变异,对于版画本体性的动摇,但愿是承受许久后的本能反应或反击,这种反击采用以现实作抵押的代价。到头来,寻找到的东西也在变质,在我们并不具备的完整性的版画系统里,寻找变成了自我否定。因为我们缺少保存自己的实力,缺少对自己敢于正视的胆量。
作为一名版画教育者,我深知版画教育所面临的窘迫,在对版画传统的认识问题上,我们不能以直白的立场来确认其深度;在对版画技术的掌握和应用上,我们还处在经验的堆积和调整中;在对版画市场的问题上,我们还没有建立有效的机制和坦然的态度;在对版画的发展问题上我们还体现着言不达意,是是而非的情景中。诸多问题的缠绕、裹挟,也清楚地说明了,“共识破裂”的潜在危险。一个旁观者,站在一种相对“超脱”的角度来讲,不能不承认,我们这个时代特别需要的以信仰为基础的艺术教育的缺憾,如何“将这个不争的现实达到一种思想回归的临界状态”,是我们教育者,任重道远、直接面对的重要现实问题。
版画的现实性记录了历史的一个片断,既然我们已进入了历史一部分,就应该有勇气面对它,任何闪烁其词都不能改变历史的现状,因为历史无法虚拟。现实中的版画,作为当代中国特有的艺术形态,凝结着众多版画同仁共同努力的结晶,它的阶段性发展,“不仅仅是一种现实的再现,更是为了制造记录而制造了现实,并最终以记录取代了现实”。通过这些记录,使“我们有条件体验了一个时代的表情,解读了一个时代特有的精神密码,最终成为一种时代和历史相切的集体记忆”。让我们在选择记忆或遗忘记忆时,能以一个“近观”的冷静态度,来调整“远眺”未来的模糊性。
对于当代艺术的虚无主义基调,我们应更多地关注现实性的变化细节,在冷酷的现实中保持着精神上的温暖,以一种坦然的情怀、达观的判断态度,而处事不惊、坐怀不乱,这种主观状态的承载者,既不能设定为理论者指引,也不能寄予后生更多的重负,作为一个教育的传授者,完善教育本身的责任与学术思想,是我们共同对艺术教育完整性的认同态度,同时也是确立版画发展态势的资本。
无论是一个给定的现实,还是创造的现实性,艺术的变化无法停止和阻挡,干预这个总体的变化进程我们不但无能无力,更没有存在的理由。对于我们这些教育者来说,如何确定在变化中的态度和位置,将潜藏着教育的本质和文化的潜流,构成一股坚实的集体力量,来体现艺术与人的共同发展,那么版画的现实性就会得到乐山乐水的崇高情怀。
(徐宝中 鲁迅美术学院版画画系 主任 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