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07年是尹朝阳艺术创作发生重要变化的一年。变化的痕迹在年初的《一个诗人的黄昏》中就得到清晰的体现。《一个诗人的黄昏》实际上是由几幅风格不一的绘画和两组不同形态的装置共同构成的作品。绘画以不同的手法分别表现了个人生存的孤独、艰辛以及内心的凄惶无助。一件以泥塑为主体的装置是整组作品的核心部分,两个用泥土在摆好姿态的白色骨骼模型上堆塑的并没有完全成形泥塑人物被搁置在带有浅浅水池的铁制平台上,泥塑人物有些地方塑造得非常精致,更多地方则是泥土粗糙的块垒与白森森的骨架。水从悬挂的容器中缓慢地滴落在泥塑上,随着时间的流逝,泥土慢慢消溶、垮塌。另一组装置则是以几件小型的蜡与骨骼模型制作半身像、头部、手脚等物体,灯芯点燃后形体渐渐熔化。装置呈现的是一种生命流逝的状态。
体现在《一个诗人的黄昏》中的变化首先来自于尹朝阳对生命存在的关注方式的改变。几幅绘画作品显然是对尹朝阳肖像绘画体现出的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激情体验与冷酷观察的延续和深化。尹朝阳的肖像画并不多,《少年贾奇》、《赵棒》、《一个青年》等描绘男性的作品大都可以看作是艺术家对自我沉重的生命体验与痛苦、激烈的内心挣扎的激情表达;而《抽烟的女孩》、《女孩》等女性肖像则体现了他对人生的一种近乎冷酷的观察。《一个诗人的黄昏》体现出这种激情体验与冷酷观察相融合的趋势——在对诗人生命的关注中以冷酷的视角去观察,以强烈的生命激情去体验。
但是,《一个诗人的黄昏》真正的主题实际上是对令人触目惊心的生命流逝过程的激情关注。这种建立在死亡意识上的焦灼的生命体验显然是艺术家在对毛的暮年与死亡的激情体验中唤醒一种焦灼的生存感受。《一个诗人的黄昏》正是这种焦灼的生存感对现实世界中个人的生命苦痛与无法避免的死亡的激情审视。这样,尹朝阳以毛为中介,完成从自我内心世界的追溯到对整个人类的生命存在状态的审视。
尹朝阳在2007年的另一个显著变化是由一种工具引发的。2007年初,尹朝阳设计了一种锯齿状的工具,新工具锋利的锯齿划过浓厚色层时留下的颜色自然交融的效果和有着强烈消逝感的漩涡结构在随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成了尹朝阳标志性的语言特征。最初运用新技法制作的作品是《金色构图》和《眩》,它们的基本形象是用沉重的色调画出的头骨。在锋利的划痕下,模糊的头骨与背景交互渗透着汇入充满强劲的速度感的巨大漩涡中。画面斑斓的色彩与粘附在作品表面的小黄花强化了生命消逝的悲怆感。在一系列近乎抽象的《眩》中,作品最基本的形象实际上就是这种有着丰富的视觉变化的漩涡,漩涡上粘贴着形形色色的附加物,既丰富了视觉效果,又强化了消逝的感慨。这些不同色调,带着不同的附加物的大大小小、视觉丰富的漩涡就像一曲曲音色各异的低沉哀婉的生命挽歌。
新技法的这种视觉与情感特质重新激活了尹朝阳的政治历史主题。这首先体现在他的毛主题中。经过短暂的技法实验,尹朝阳立即用新技法制作了一批表现毛的作品,也称作《眩》。《眩》其实是《标准像》的延续,表现的是毛在自己内心的消逝。与《标准像》相比较,《眩》中所表达的消逝感更沉痛、也更决绝。《眩》实际上是尹朝阳内心与毛最后决绝、激情的告别仪式。作品中,毛的形象在那些单一或交错的漩涡中显得得相当模糊,有些只剩下一个虚淡的影子。覆盖在毛这种模糊、虚淡的形象之上的那些带着丰富的视觉变化和强劲的速度感的漩涡将一种无奈而又决绝的消逝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动人心魄。
新的绘画技法也被迅速用于《天安门》,并且重新激活了《乌托邦》。这种具有强烈的消逝感的语言的强劲介入也许意味着艺术家内心与这种和英雄情结密切相关的艺术主题的告别时刻的临近。在一些名为《纪念碑》的作品中,人物的姿态在巨大漩涡中定格,失去生命意义的激情身影、无情飞转的漩涡以及那些似被漩涡溅起的巨大色斑使作品具有一种强烈的激情特征。但是,与2005年的《乌托邦之一》相比,《纪念碑》没有对它们所指陈的时代进行复杂的精神探寻,而是表达出对一个消逝时代的充满激情的感喟。相似的情感也大量出现在用新技法创作的《天安门》中。但在2008年的《广场》中可以看到一种新的情感特征:精致繁密的漩涡上几个完整突出的圆环减弱了漩涡的速度感,在这样的圆环的映衬下,精致的漩涡纹构成一种时光交叠的梦幻重重的感觉。瑰丽的梦幻感对强烈的消逝感的取代标志着艺术家的内心逐渐平和。这也暗示了更深层的消逝——曾经耿耿于怀的情结演变成安宁的梦境,不再令自己心潮起伏。
一个新的作品系列更清晰地表明了艺术家内在激情的迁徙。新系列被称为《奇观》。《奇观》没有用新的技法,是尹朝阳从《天安门》中演化出来的一个重要的系列,作品的主体形象是那些密密麻麻蝼蚁一般的人群。天安门消失了,在沉闷地闪烁着不祥光晕的恐怖天空下,这些蝼蚁般的人群在广袤蛮荒的大地上盲然无序、漫无目标地行走。这些作品表现了艺术家对精神虚无的时代人们没有归属感的内心世界的激情关注。天安门的消失之重要的象征——对于人群来说,天安门象征了一种精神的归属,天安门的失去表明了内心归属感的失落;对于尹朝阳来说,抹去天安门实际上意味着他的视线从对历史的回溯转移到对当下的审视。
八
尹朝阳在1998年完成了第一幅《青春远去》,这显然是他的艺术生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确立明确的艺术主题是艺术家告别迷茫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从这时候起到2008年,尹朝阳的艺术创作生涯刚好走过了十年。
在这十年中,尹朝阳的艺术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从《青春远去》对一代人的青春伤感的沉痛体验与激情表达,到《失乐园》对情感困境冷酷而又无所顾忌的无情揭示,《神话》对个人命运充满英雄气概的抗争的激情展示,再到《乌托邦》、《天安门》、《毛泽东》围绕自我内心的理想主义与英雄情结对一个时代、一个巨大的心像展开的复杂、沉痛的自我追溯,尹朝阳以他深沉冷酷的眼光、奇异诡谲的想像、激烈深挚的情感、悲壮痛楚的体验演绎出庞大、完整的作品群列。这些作品深刻地展示了艺术家种种敏感、复杂的内心变化、种种相互纠结的矛盾的情感体验,完整地展现了一个人从充满青春气质的敏感少年到有着深刻冷酷的理智、真诚激烈的情感和焦灼的生命体验的新型人格的震撼人心的转化历程。
2000年的《青春远去》以对一代人朦胧、恍惚、难以捉摸却又强烈刺骨的青春伤痛的深刻展示使尹朝阳成为新一代青春艺术的标志性人物。而尹朝阳的《神话》、《乌托邦》、《毛泽东》等系列作品在对个人内心世界的深入沉痛的自我追溯中创造出的种种复杂、诡谲的精神幻像展现出的新型人格所能达到的感人至深的情感深度和震撼人心精神高度则使他成为新时期正在全面显现自己独特内在特征新型艺术的杰出代表。
从85新潮美术到后89艺术再到70后艺术,中国当代艺术事实上已经出现了明显不同的三代的艺术家。整体上看,85新潮美术体现了一种艺术本体的观念解放,后89艺术体现了对意识形态和传统价值观念的解构,相对而言,70后艺术似乎只作为一种青春形态的艺术,还没有体现出自身成熟的艺术特征。其实,70前后一代的成熟艺术特征已经得到清晰的呈现,它们并不体现在被过度炒作的作为整体的70后群体中,而是分别体现在几位70前后出生的杰出艺术家的艺术创作里。这种成熟的新型艺术的共性特征就是对自我复杂矛盾的内心体验的深刻揭示。尹朝阳的这些深刻地展现出个人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艺术创作是新一代艺术家这种内省艺术的典范,正是以他为代表的杰出艺术家的创作使这种从根本上有别于上一代艺术的新型艺术的成熟特征得以清晰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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