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开始的现代性,就一直在欲望与虚无之间打转,陷入了如同长蛇咬住自己尾巴的恶性循环,这个“恶性循环”才是尼采思想唤醒的现代性困局:我的欲望被唤醒被肯定,我就发现自己的欲望及其有限性是无根虚无的。艺术的悖论与张力就在于:越是唤醒欲望肯定欲望,越是陷入虚无沉迷幻觉。
这是一个欲望与虚无反向缠绕的困局:越是欲望更多,越是人性更多的欲望被肯定,就越是加强着自身的虚无感;越是感受到自身的虚无,越是去欲望更多的欲望来填补虚空,亦就越是虚无;越是无法填满,也就越是欲望那虚幻的虚空,欲望就越是被加强,虚无也同样被加强;越是欲望那欲望本身,虚无也越是成为虚无,欲望欲望着自身,虚无虚无着自身;越是无所欲望也就越是虚无,越是虚无也就越是无所欲望,但最终还是欲望着虚无,虚无地欲望着虚无。这是一个无尽繁殖自身缠绕的逻辑,现代性根本无法从中摆脱出来。
杜尚的艺术其实最为体现这个极端:早期现成品直到《大玻璃》就是爱欲以第四维的虚无方式激发出来;晚期的《被给予》则是虚无化身为隐秘的窥视与做作;是否有着连接欲望与虚无,又消解二者的方式?这是杜尚1937年梦想的“虚薄”,但可惜我们对之所知甚少,思考更少。
如何摆脱欲望与虚无的恶性循环?只有“自然”可以摆脱此恶性循环,提供一个不可见的缝隙:一方面,自然有着欲望的生长性,但这是植物与动物的欲望而并非人类的欲望——人类欲望乃是欲望更多的欲望,欲望他者欲望之欲望,导致僭越、牺牲与献祭;另一方面,自然并非虚无,但自然启发了虚空,自然启示的虚空却可以消解虚无,无论是自然的循环再生还是无限性的显现,都可以打开虚空,但不陷入虚无。因此,一旦自然的生长性与空无性被奇妙结合——如同传统水墨艺术所做的,就不再是西方超越自然的形而上学(meta-physis),而是次于自然的虚化哲学(infra-phusis)了。
现代性唤醒了欲望的普遍性,但这欲望不再以传统的欲望的原罪(如同基督教所言),不再是传统的各种压抑话语来规训,如果欲望自身是合理的,欲望也并非生理本能,而是一种流动生长的生命能量,那么如何在表达时还保持为鲜活流动?显然,西方话语缺乏如此的表达方式,一旦西方解放欲望,却找不到表达的话语,这也是利奥塔为何在《话语,图形》中试图转换到“图形”(figure)的立场上来,重新想象新的话语表达。但也同样面对无意识欲望的悖论:无意识欲望尽管不是低级的动物性需要克制,而是肯定性的力量,但是要保持流动的生成性,需要表达,但一旦表达,就落入了已有的各种压抑欲望的话语模式之中。如何有着新的表达,既不落入已有的各种压抑话语模式,又有着新的话语生成,这个新的话语还可以让欲望保持鲜活的流动。这也是为何利奥塔认同弗洛伊德,梦的话语本身就是 “画谜”!放在一起的语词并没有意义,但却可以创造出最美的诗意语言。
回到中国文化,为何中国文化并没有出现俄狄浦斯情节?即并没有圣经原罪叙事以及悲剧的行动模仿?这是因为汉字本身的书写性!如同弗洛伊德所言,梦中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其实应该是字谜文字,或图象文字(Bilderschrift)书写,有着“画谜”或“图谜”(Bilderraetsel)的特点,即梦中的景象,有着恍惚晃动的非逻辑性,既是文字,也是图像,还是姿态动作,还是景观,是所谓“混杂的理性”。而汉字书写,从甲骨文到篆书,从鸟虫文到狂草,一直保持了字形本身的活化变形,通过书写与自然交换能量,保留了幻觉的感受力。
正是因为汉字书写保留了“图”的原始性以及混杂性,一直显现为画谜或图谜,而且并不导致创伤的压抑,而是只要让文字书写向着画谜的梦幻回归,书写出谜一样的神采出来,就可以消解欲望与虚无的恶性循环。
西方现代性要么陷入欲望的暴力表达——走向战争与杀戮,要么走向欲望的消费——波普艺术,要么走向欲望的克制与崇高——抽象的黑色绘画,要么走向欲望的虚拟化——技术影像复制,但都无法在保留无意识欲望的同时,还可以传达出混杂的理性,赋予生命的节律。
从广义的“图文化”出发,不是抽象与具象,可以让欲望继续保持释放,从书写获得神采,也不走向事件革命,而是走向日常生活的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