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艺术送出国门?必须秘密进行
1990年代,一项长期未经证实的怀疑终于得到确认:那就是在1950-1960年代间,美国中央情报局曾秘密向海外输出抽象表现主义及其他美国的艺术、音乐形式,以此作为政治宣传战线的一部分,来赢得冷战时期美国文化的主导权 。中情局首位负责该项目的局长道出了为何必须秘密行动的理由:“要让国会认同我们想做的一些事,比如将艺术输送出国门,那是相当困难的……所以我们必须秘密进行。”
1946年原定参展画作之一:本·锡安 《堂吉诃德的终局》
他们之所以对政府的反对意见那么肯定,着实是因为前车之鉴。1946年,美国国务院组织了一场艺术展览,计划以国际巡展的方式来展示美利坚所赋予其艺术家的自由。负责公共事务的助理国务卿骄傲地宣称“只有在民主的环境下,当个人的才华不仅被允许,而且被鼓励最充分的发展时,这样的展览才有可能组织起来”。然而,这一展览项目却以失败告终。 因为公众以及部分官员对于使用纳税人的钱来资助该项目表示强烈反对,声浪在媒体的助推下愈发汹涌。迫于压力,展览不得不匆匆收场,展品从海外召回,策展人遭到解雇。
时隔半个多世纪,此次“被中断的艺术:美国艺术推广与文化外交策略”展精心还原了那段历史。本次展览由美国三家大学的博物馆联合主办,它们分别是:奥本大学(Auburn University),俄克拉荷马大学( the University of Oklahoma)以及佐治亚大学(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展览全面考察了美国历史上经常重现的某种对立——政治与文化,以及专家意见与草根情绪之间的冲突。对此类冲突,人们已经习以为常。
小口袋,大折扣
1946年的那场展览由一位颇具资质的专人牵头——约瑟夫·莱罗尔·戴维森(Joseph LeRoy Davidson),其不仅效力于美国国务院,同时也是美国五大国家现代博物馆之一沃克艺术中心的前馆长,且拥有艺术史方面的名校高等学历。尽管将美国艺术送出国门的想法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以往选送的往往主要是传统的艺术作品。然而外交官们却希望有更多前卫的、不同于以往的艺术形式参与其中。于是戴维森策划的“美国艺术推广”,便是一个首推“现代艺术潮流领袖”之作的大展。
在挑选作品以前,戴维森仔细征询了艺术界大佬们的意见,例如被誉为“现代摄影之父”的阿尔弗雷德·斯蒂格里茨(Alfred Stieglitz)、惠特尼美国艺术博物馆馆长、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馆长等等。在精心挑选的名单中,他巧妙混合了当时已经出了名的艺术家,如乔治娅·奥·吉弗(Georgia O'Keeffe)、约翰·马林(John Marin)和马克思·韦伯(Max Weber),以及初出茅庐的新人,如菲力普·加斯敦(Philip Guston)和本-锡安(Ben-Zion),所有这些艺术家都活跃于各大著名博物馆、美术馆的展览中。另一个不同于以往之处是,过去巡展往往采用租借展品的形式,而这回戴维森却决定为美国国务院买下这批作品。而相关艺术家和画廊也十分配合,给了戴维森相当可观的折扣。最终,他以不到5万美元的预算买下了69位艺术家的117件作品(其中有79幅油画)。
美国国务院组织的这场“美国艺术推广”展并不是一个单一展览,而是将展品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别巡展至世界各地,时间计划长达五年之久。 大约一半以上的油画被送往“东半球”——东欧。这些作品在巴黎稍作停留后,继而前往布拉格、布尔诺和布拉提斯拉法,原本还打算继续去往布达佩斯以及波兰的某个待定的城市。剩下的油画则预留给了加勒比及拉美地区的“其他美洲共和国”。这组作品巡展至哈瓦那及太子港,原计划还将前往南美。而由纸本作品组成的第三组画作则瞄准了中国和远东地区,只可惜还没离开纽约就因为不久后发酵的舆论争议而草草收场。
1946年10月,部分展品在跨出国门之前还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举办了特展,并在那里赢得了众多艺术评论家的好评,比如被誉为20世纪下半叶美国最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也是该时期整个西方最重要的艺术批评家之一的克莱门特·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认为“该展是多年来纽约举办的此类展览中最好的群展”。然而主流媒体的声音可就没那么动听了。例如畅销的《展望杂志》(Look Magazine)在1947年2月出版的杂志中就用了两个版面重现了展览中的七幅作品,相关的匿名文章倒是总体中立,不过这全然失色于其所配的醒目标题“你的钱买下了这些画作”。
正在“被中断的艺术:美国艺术推广与文化外交策略”展上展示的德鲁斯作品《黑暗的思想》
威廉·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旗下的政治保守派报纸《美国纽约日报》(New York Journal-American)撰写了一系列尖酸的文章来讽刺这些作品。极端保守派的电台主播小富尔顿·路易斯(Fulton Lewis Jr)嘲笑这些艺术作品“推广至今依然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而任何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去尝试这种艺术,也无法理解”。焦躁不安的市民更是给他们选出的议员写信,抨击用纳税人的钱来支持这个项目。 而议员们也因此在媒体上以及国会上传达了这些看法。
反对的理由也是五花八门。有人反对作品从色调到内容所呈现出的暗沉阴郁,因为其没能将美国描绘成一个兴盛的战胜国。 此外,其中许多艺术家的名字听上去像外国人——他们中确有不少是移民,也成了遭受诟病的原因。
但也许对一些抗议者来说,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很多艺术家的政治导向问题。本·沙恩(Ben Shahn)的一幅名为《饥饿,1946》的油画触痛了人们的神经,也因此成了众矢之的。画中描绘了一个黑眼睛、眼窝深陷的小男孩伸出手,作索要状。这幅作品让很多观众感到难过,他们将其解读为一个因为战争致贫的欧洲孩童。而事实上,这幅画很有可能是基于艺术家在美国西弗吉尼亚拍摄的一个小男孩的照片。 而沙恩将此画翻印在宣传选民登记的海报上,且活跃于一个左翼的劳工组织的消息更是给这件事火上浇油。经国会调查,沙恩的名字和其他几位入选该画展的艺术家一起,上了(美国众议院)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黑名单。 最后,如此另类的风格,及因此而产生的艺术价值也受到质疑。对此抨击最激烈的恐怕要数总统杜鲁门。他写给国务院一位官员的信件被披露给了媒体,信中他驳斥这些艺术“压根就是幼稚懒惰之人的浮夸之作”。
本·沙恩《饥饿》
在一系列的国会听证会上,关于该展览去留的争论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尽管艺术家们以及全美各地的博物馆官员被召集起来为此说情,试图保住这个项目,但事实证明他们的努力只是徒劳。美国国务院遭到的资金削减威胁使得其推出的其他项目也面临风险,包括那个时候正在进行的当红的《美国之音》电台广播、富布莱特国际教育交流计划,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活动。而听证会的最终结果是,将该画展召回国,解雇戴维森并取消他的职位。
当这批作品被运回来以后,它们被当做战争物资变卖。由于拍卖采用了特殊的分级无声拍卖形式,作品最后的归宿有点出人意料。举例而言,大学博物馆相较于私人博物馆所获得的优先权,意味着重量级的艺术机构如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巴尔的摩博物馆、布鲁克林博物馆,及奥尔布赖特-诺克斯美术馆都败北于出价较低、规模较小的大学博物馆。实际上,召集本次“被中断的艺术”大展的三家大学博物馆共拥有所售出117件作品中的82件。此外,相关条款还允许 公共博物馆在中标价的基础上再享受高额折扣,这使得所有这些拍品被以大大低于市场价的价格被买走,只实现了5000多美元的微利。而今,这批作品的估价在1400万美元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