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冀少峰
如果要对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水墨艺术进行考察的话,不难发现,它和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进程有着密切的关联,只有把中国当代水墨艺术放在中国当代艺术的整体发展格局中,才能对当代水墨艺术有一个清醒把握。这是因为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条件,而新的国际秩序和中国社会的宏观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结构的变迁,都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进程。
事实证明,每当社会政治发生大的巨变时,势必引发艺术界的震荡。新世纪10年以来整个中国社会的宏观结构发生了天翻地覆式的变化:另一个重大变化则是悄然形成的市场时代以及由此引发的个人的生活方式也在发生激烈的改变。“都市化的生存、观念形态的更新、大众文化的兴起、图像时代的来临、全球化的冲击,使得艺术不能孤立于社会结构的变迁和文化思潮更替之外。”(引自笔者《为什么是中转》)面对社会的巨变和激变的自我,中国当代艺术需要承担怎样的使命,而作为中国当代艺术重要分支的中国当代水墨就面临着用怎样的方式来回应这个社会变化的问题。在社会发展的不同时段,中国当代水墨不断地适应这个变幻不定的社会现实,不断寻找新的话题、新的符号,以期迎接社会的挑战。
如果说水墨是对现代主义阶段现代水墨及其以前中国画的统称的话,那么再水墨则是带有很强的后现代性色彩,它并不是真的回归水墨,实则是对水墨的颠覆与超越,这不仅仅是观念形态和媒材样式的突破与超越,它其实是重新建构了一个新场域,这个场域颠覆的是一个关乎“中国画”的评价标准和教育体系。因而,再水墨还是一个面向未来的动态的概念,它并未给出明确的答案,而是就再水墨这个话题,提出水墨在未来的可能性。
虽然我们很难用一句话或一个概念对2000年以来的当代水墨进行整一性描述,但混搭交融、多元共生还是构成了当代水墨在这个阶段的叙事路径。毋庸置疑,在一个混搭的时代,什么事情都可以发生,一切皆有可能,当代水墨在观念形态、媒材样式、风格语言、精神指向和文化关注点方面都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多义的、多元的不确定状态,但活跃、冲动与丰富,其间夹杂着混搭,特别是新的中国性,无疑构成了2000年以来中国当代水墨视觉呈现的关键词。
中国当代水墨根据其观念形态的超越和媒材样式的突破,粗略分为三个阶段:一、失落的传统水墨;二、传统中的前卫和前卫中的传统——尴尬的现代水墨;三、日益走向开放和多元的当代水墨。
一、失落的传统水墨
如果探寻当代水墨的发展,不可避免地要回溯历史上关于中国画的大讨论。
(一)四次关于中国画的争论
一个世纪以来,曾经有四次关于中国画的大讨论,一是“五四”前后,陈独秀他们把改造中国画当做改造中国社会的一部分,论争多围绕中国画的命运,传统与现代、革新与保守等一类大题目,其争论的主题庞大而沉重,争论的视点高远而宏观。第二次大讨论是在1957年前后,以美术史家王逊和著名画家秦仲文为代表,其讨论的话题是怎么画中国画,中国画的特点是什么?笔墨于是成为了论争的焦点。第三次争论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80年代是一个出现了持续的“文化热”的年代,“文化热”在本质上是由改革开放所引起的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当代文化的一次重要反思。这次争论以李小山的《当代中国画之我见》为导火索,迅即演变成了一场全国大讨论,这次争论给水墨艺术带来最大的改变就是把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纳入到了国际参照系和国际视野中,中国水墨艺术不再仅仅是中国文化内部的事情了,把中国画的创新问题从笔墨技巧的层面一下提高到对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进行反思的高度,这无疑扩大了当代中国画如何创新的视野,为它树立了一个既是中国的又是世界历史的文化坐标。第四次争论即世纪之交的“笔墨等于零”的论争。它突出的反映了90年代末沉寂的中国画坛和理论界在思想上的贫乏。针对纷纭变幻的社会现实和新的社会问题,在思想准备和知识储备上的严重不足,无论是吴冠中的“笔墨等于零”还是张仃的“守住中国画底线“都是新瓶装旧酒,其间并没有发现有价值的新思想。而要不要笔墨的讨论已完全蜕变为枝节性的技术问题了。难怪有些批评家认为,中国画争论的主题一回比一回弱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由四次争论不难看出中国画俨然已成为了代表中国文化观念的一种特殊的文化表达方式,水墨艺术的发展被赋予了关乎中国画的未来的使命,特别是在多元化的世界格局中,更成为关乎中国文化跻身世界文化之林的一种文化战略。问题是究竟哪种水墨艺术才能承担起如此沉重的文化担纲呢?
(二)失落的传统水墨与失落的民族文化心理
传统水墨画意指立足于传统中国画的笔墨样式,以写实或写意水墨的艺术框架,在设色、造型、笔法、样式方面进行现代化的改造,无论是在艺术形式上和文化内涵上都和改革开放前的水墨画有着本质的区别,这类作品多出现在官方机构举办的各类展览上,美协会员、画院成员、艺术院校的教师是它的主力,这类水墨艺术占据着中国画坛的统治地位,因而又被称为主流水墨。但为什么主流水墨又总是游离于中国当代艺术主流之外而呈一种失落的状态呢?
进入新时期以后,当中国画摆脱了“艺术为政治服务“的束缚,从一元化的创作模式中走出的时候,却又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并确立了一整套自我认同的价值观念和一套自我循环的批评规范。要么引经据典,正本清源,谈禅论道,要么重复古人、重复经典、陶冶性情、名目繁多的笔会应运而生,官员、暴发户的附庸风雅和低级的收藏趣味对传统水墨的发展壮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愈发使传统水墨画家更执着于表现个人狭隘的文化心理与情感体验,陶醉于烂熟于心的一招一式的满足,面对已发生巨变的社会文化基础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对社会现实完全是一副冷漠的态度,这种对现实的逃避实质上是一种带有伤感与古典情怀的迷梦,是对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文明感到的一种无助与绝望,尽管传统水墨中的有识之士亦在力图突破传统的窠臼,但行至最后,其结局只能是”堕落成一种呆板的、僵化的样式和观赏性的摆设,并日益沦为一种怡养性情的高级消闲艺术(易英:《学院的黄昏》之《创造意义》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2月第1版第202页),于观众则只能以一种把玩的心态对待之。但由于传统水墨的悠久历史和广泛的群众基础,致使传统水墨深深地融入到大众文化之中,因而其又呈现出了旺盛的生命力,看似繁华似锦,一派美好的传统水墨,于整个文化发展而言,实质上是一种大踏步式的倒退,是一种文化的灾难。它模糊了人们对水墨艺术的认知,混淆了艺术与技术的界限,并且错误的把这种水墨作为代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方向。
二、传统中的前卫与前卫中的传统——尴尬的现代水墨
现代水墨相对于传统水墨而言,泛指’85以来在水墨界出现的各种文化现象,有抽象水墨、实验水墨和表现水墨,“这一类水墨画”不仅完全超越了传统水墨与写实水墨的艺术框架,而且在很大程度上参照的是西方现代艺术的价值观,由于它锐意反叛传统,执着地追求水墨艺术的现代性”。(鲁虹:《不断跨界的新兴水墨》《当代美术家》2008年第6期,第17页,四川美术学院)。虽然在风格初起阶段人们对它褒贬不一,但现在已成为一股力量,并且走进了中国当代艺术的历史。
现代水墨的产生与两个文化背景有着密切的关联,一方面从国内出发,有’85美术新潮的冲击:另一方面从国际出发,就是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全球化”背景。它产生的直接后果就是打破了固有的文化秩序,直接导致了本土画种的分裂。
现代水墨要寻求的是与现代环境相适应的笔墨样式,是从传统的笔墨标准中寻求一种现代性的转换。
现代水墨与传统水墨的最大区别表现在现代水墨是以西方现代艺术中的抽象艺术为参照,它吸收的是西方抽象主义和抽象表现主义的手段和方式,采用拼贴、错置、挪用、变形,以水墨拼贴和平面装置的形式,强化制作感,消除手画的痕迹,除了纸与墨,传统的技术基本上派不上用场,这样传统的笔墨趣味和题材模式就被破坏和消解的无影无踪。传统的笔墨标准也被扩大和改写,现代水墨还注重的是一种风格的建立与范式的确立。这也导致大多数水墨艺术家基本上陷在了现代主义情理中,致力解决得问题也主要是传统语言的现代转换问题,而缺少对当下社会现实的关注。这种和现实生活始终处于一种隔膜状态的现代水墨虽然远离了传统水墨的表现方式,但却始终也难以进入当代水墨对当代社会人的生存状况与人的生存境遇的表达的这么一个境界。现代水墨作为现代中国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却不得不处于一种悖论的发展逻辑中——夹在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之间的中国社会的一种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一方面是对传统文化的珍惜与留恋;另一方面又表现了一种面对现代性的焦虑,即对现代性的渴望与追求。进入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当当代艺术家注重将社会意识、问题意识融入到艺术创作中时,而大多数水墨艺术家却仍然热衷于对传统的语言媒介问题提出问题;而较少从当下文化问题中寻找水墨艺术的对位性。于是空洞的、玄而又玄的观念口号和冷漠的图式躯壳,在无法融入当下的文化背景时,只能游离于社会现实与精神生活之外。现代水墨的“大部分实验的重点都放在语言的可能性上,即基本上是遵循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形式主义路线,尽管它有着相当大的独立性,但整体上仍然与中国现代(前卫)艺术的发展同步,也就是说,就像中国现代艺术在不长的时间把西方现代艺术演示了一遍一样,水墨画的实验也几乎与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是同一个模型,但是要慢半拍。”(易英:《实验水墨的可能性》《学院的黄昏》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2月第1版第477页)慢半拍一语道破了水墨的实验并未能和开放的社会发展同步,其语言的实验似乎总是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循环,而用现代的语言形式重新阐释传统,在本质上是对传统的承接与延续,这必然导致现代水墨既旁落于前卫文化,又旁落于当代文化。水墨媒材与信息时代构不成一种对应关系,因而必然决定了现代水墨的一种尴尬处境。事实上,90年代以来的现代水墨一直遭受着来自两方面的批评“前卫性的批评家认为他们与西方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等过于接近,而抽象主义在西方已是十分成熟的早期的现代主义流派,现代主义在西方其实已经走向了尽头,因而,在艺术史上不具有冲击力和语言的新颖性;另一种批评来自水墨画内部,认为他们舍弃了传统水墨画的笔墨精华,舍弃了形象,只是在玩形式主义的游戏。”(殷双喜:城市水墨 现代性《艺术生活》2009年第1期第21页 福州大学)
三、走向开放与多元的当代水墨
(一)不断深化的都市水墨与都市新体验
第二届、第三届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分别提出了水墨与都市和都市水墨的主题,使都市水墨成为了一个艺术话题,针对都市水墨是和我国都市化进程密不可分的,丹尼尔贝尔认为,现代城市生活的突出特征就是强调视觉性,一种主要属性为多样化和兴奋地独特性生活方式的象征。都市的生活方式和物质结构如高耸的钢筋混凝土丛林、高架桥、高速路、霓虹灯在改变着人们视觉的同时,也冲击着人们的心理,城市生活的新奇、冒险、欲望与追求轰动效应与城市由于信息革新所带来的运动、速度、光和声音的新变化,这些变化“导致了人们在空间感和时间感方面的错乱”(丹尼尔贝尔语)都市景观,都市人的面貌与都市人的生活情态与生活状态,都市化的交往方式,都市情感和观念如何通过水墨这种形式来展现,在当代文化的土壤里使当代水墨画表现领域得到拓展,最终呈现了水墨在当代社会中特别是都市化进程中所面临的种种课题,从而为水墨的当代性提供了一种新的思考维度。
(二)水墨元素在当代艺术中的重现
1、 与水墨有关的装置
水墨作为中国文化的精粹和代表,它其实是一种文化礼仪和民族符号,是民族身份的象征,体现在当代水墨上则是超越了传统水墨和现代水墨的约定成俗种种规范,破除水墨的基本规则,为传统水墨进入当代艺术提供可能性。当代水墨这种新的水墨形态被放到了一个开放而又充满着活力的当代文化背景中,由此也导致一些水墨艺术家对艺术的理解也在发生变化,他们开始把水墨纳入到当代文化问题的思考过程。由此,架上水墨的概念被解构,水墨作为一种文化方式,开始蔓延到各种艺术方式中,当代艺术的开放性、颠覆性从根本上改变了水墨艺术在观念上滞后的状态。传统文化资源与当代文化的碰撞,直接促成了当代水墨在当代文化语境中有效性的表达方式。由此,人们既可以用当代艺术观念成功的改造传统,也可以借用传统的某些元素成功的建构中国的当代艺术,进而以差异性的民族身份参与到国际间文化交流中。与水墨有关的影像以及与水墨有关的装置即是其在艺术形态上的表现。
2、 与水墨有关的影像
互联网和信息高速路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更从艺术形态上对水墨进行颠覆,出现了一种无水无墨的当代水墨形式。诸如设计水墨、光影水墨、影像水墨等,其突出特点是艺术家充分利用高科技和多媒体手段,或从网络世界中寻找虚拟化的精神体验,将水墨精神融入到当代日常生活中,人们信手拈来并把水墨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生活信条,并最终打破了借用影像、图片和装置的手法,使当代水墨开始从平面走向立体、从静态走向动态、从二维走向三维,它既改变了水墨艺术的展示方式,在阅读方式和审美习惯上也是一个大的挑战,因而它既足够当代又充斥着本土文化情怀。
(三)非水墨画家的水墨表达
当代艺术中经常有这种现象,油画家来做雕塑,版画家画油画,油画家来画水墨,这种现象实际上是当代艺术家由于没有传统水墨的包袱,反而在探索水墨新的可能性上能做的更好,他们按当代的方式去使用水墨,继续深化并拓展了自我原有的在原艺术上的批判精神,因而中国当代艺术的呈现与传统文脉也接上了关系,并赋予水墨在当下文化逻辑发展中产生意义,因而说重要的不是材料,而是观念的呈现。他们有着成熟的艺术风格与样式,他们的视觉叙事方式已然成为一种标识,并进入了历史,但在新的叙事情境下,他们更注重对全球化语境做出原创性的思考和回应,而水墨媒材的转换,也体现出他们在原创性基础上流露出的个人修养和文化担当。他们不再回避或简单地否定传统,也注重立足传统文化的基础,同时彰显当代的文化特征。但他们又不是真的回归传统,而是将传统文化体系中那些永恒的精神价值以当代的方式创造性地转化出来,并对当下现实世界发生作用,强调手绘的灵动及东方人所特有的温情。
(四)水墨新意象——坚挺的架上水墨
在日益开放与多元的艺术景观当中,当观念艺术、多媒体艺术、装置艺术日渐成为主流,架上艺术被日益边缘化的今天,仍有部分艺术家一如既往的以架上水墨作为自己应对艺术与社会变革的思想武器,尽管他们用于表达的仍然是传统的媒材,但它和传统水墨、现代水墨有着截然的区别。即它是当代的社会生活,在当代艺术家头脑中反应的产物,它关注的是当代人的生存状况与生存境遇,它有着当代艺术一贯的问题意识,彰显着一种追问精神,体现出了一种深刻的人文关怀,直入当代艺术的堂奥。
(五)新锐的目光――微体验、微叙事、微表达
70后、80后们既能敏于时代的变迁,又能从自我的生存体验出发,并结合日常现实和当下视觉经验,他们以一种浪漫、幻想抑或是梦游与妄想,卸掉了前辈艺术家身上沉重的思想包袱,他们置身于一个越来越虚空的网络化的生存现实。他们着力营造的是属于自我的话语空间,他们生活中的经验更多是独来独往,与自己对话。微体验、微叙事、微表达产生的游离、迷茫、疏离与孤寂,现实与梦幻的交织,真实与虚幻的重构,理想与现实的悖离,历史与现实的复杂,折射出图像化的生存方式,也折射出全球资本一体化所带来的心灵深处的重大变化。
当然,女性水墨(没有单列)、行为水墨、学院水墨、画院水墨、生态水墨等一系列与水墨有关的议题,并未在本文关注范围之内。而“新锐的目光”正是中国当代水墨艺术走向未来的憧憬与期盼。
失落的传统水墨不仅仅使水墨艺术日益边缘化,更重要的是体现了一种失衡的民族文化心理,在“文明的冲突”中的一种文化的自省与文化的自觉。而尴尬的现代水墨则需要找到突破传统与现代进退两难的有效方法,当代水墨则顺应了当代社会发展的潮流,表达出了当代社会中人们的当代思维,当代水墨这种新的实验维度也是作为民族本土艺术走向当代的必然。
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水墨艺术正是在混搭交融、多元共生中一路走来,这十年间,中国仍处于现代性的讨论中,特别是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混搭,恰恰是我们不可回避的问题,而当代社会又是一个前现代、现代、后现代相互交织缠绕的多元现代性并存状态,社会、政治、经济结构秩序、社会文化命题等关注点都在发生着激烈变化,这必然导致对水墨艺术的关注已经远远超越了观念形态、风格样式与媒材这些已经不是问题的问题,而生态问题、环境问题、女权主义、生存与权力、民族与地域、文化身份、本土与全球、过去现在与未来,从去中国性到新的中国性,仍是当代艺术家们主要的关注点。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中国社会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性与复杂性,都导致当代艺术家们在对当下的社会现实和文化价值进行着激情思考和洞察性表达,但当代艺术家背后所彰显的问题意识、立场意识、价值认同和批判精神也使我们在完成现代性的道路上能够不断超越、反思与创新。可以说,2000年以来,也是当代艺术超越、反思和不断创新的时代。
(作者为湖北美术馆副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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