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并不遥远
文/朱其
6月中旬,厦门的赵雁君赞助了两个艺术活动,邀我去做学术主持。一个是厦大艺术学院的90后多媒体艺术展,另一个是“朱其邀请知识界看草根越剧”。在厦门还参加了一个名为“世博和青春”的研讨会。
赵雁君从事国际贸易,这次他出资租了厦门美术馆的一个展厅,给一群尚未毕业的厦大学生做展览。一群美院学生受到如此礼遇,在当代艺术三十年还属首次。在展览现场,赞助人及其厦大老师都问我同一个问题:厦门年轻艺术家的新媒体艺术和观念艺术跟北京的水平还有多大差距?我说,这已经不是一个问题,厦门的学生作品并不比北京798艺术展或者中央美院的实验艺术展的水平差,甚至国外年轻艺术家的技术水平也就这样了。
这就像一场当代艺术三十年的“龟兔赛跑”,地方院校和中小城市的艺术家总是有一种自卑感,认为自己离北京的艺术中心天然存在一段距离,但实际上,中心艺术家三十年没有什么大的突破,边缘城市的艺术家和年轻一代已经追上来了。这场“龟兔赛跑”的结果是在学习西方的语言方法上先后到达终点。现在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准备重新开赛,但都不知道从哪里出发,要往哪个方向走。
展览赞助人和策展人要我写一篇展览评价,我实在不愿意再用90后去称呼新一代艺术家,但最终我还是将文章题目定为“90后的语言练习”。我很想从这群学生身上找出一种价值观或者精神取向,来作为一种话题,但我没有找到。他们把西方近二十年的观念艺术和新媒体语言掌握得很好,但内容上跟时尚杂志、网络杂志和电视上看到的差不多,都是莫名其妙的个人感觉。
负责他们教学的年轻老师马文从乔治·奥威尔的《1984》中选出一段文字,然后将其关键词置换为“艺术”,但参展的大部分学生都没有读过《1984》。中国的社会变革及其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是目前任何一个国家比不上的,这样的时代土壤理应产生伟大的作品,但年轻一代缺乏对现实的认识能力。这很大程度在于历史记忆的“阉割”和教育的先天缺陷,造成一代一代人缺乏足够的知识谱系和思考能力,从而难以进行真正的艺术创造。
失去历史记忆的一代很可怕,八五新潮一代就是教训,但90后一代还在延续。八五新潮艺术家生于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年代,但他们在三十岁以前基本上不知道民国还有比徐悲鸿画得更好的画家,更没有听说过国学大师章太炎。生于1989年之后的90后艺术家,基本上也不知道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曾经发生过什么精英文化运动。著名的相亲节目《非诚勿扰》,很多90后男女嘉宾都感觉都是从韩剧日剧中走出来的,八十年代对他们好像从未发生过。90后都很熟练地掌握了西方的观念艺术和新媒体语言,中国的艺术教育和创作似乎已经与国际接轨并与全球化同步,但我们的当代艺术跟深圳的富士康的加工业和房地产投机炒作没有什么区别。
“读书无用论”盛行当代艺术圈,也影响到90后的思想。一个90后学生现场问我,他说到底应该费劲去读一辈子也读不完的书,还是应该干脆不读书,这样自成一体不受别人影响。我答:不识字也能成为大师历史上确有先例,比如禅宗六祖慧能,不识一个字而终成一代宗师,但慧能二千年才出一个。我没有发现当代艺术圈谁是慧能。既然不是慧能,那就应该好好读书,沿着前人的脉络再进一步才是正道。这位学生的“不读书也可做大师”的白日梦想并非他一人独有,在当代艺术圈各个年龄层都大有人在。
八十年代初的思想解放和新文艺所创导的“人的解放”这个话题,今天实际上更有现实意义,但从相亲节目中“妖精化”的90后女性、“天上人间”的女大学生、民工集中营中的富士康新产业工人,以及当代艺术的“卡通人”、“妖怪人”,新一代不仅没有了“人的解放”意识,甚至连正常的人的概念都模糊不清了。我们的社会文化正在类似于泰国的“人妖”化,那类人一切都可以出卖,只要能搞到钱和心情舒服。
我在另一个会上说,现在虽然物质进步了,但我感到比八十年代更压抑。一个在旁听的区级官员把我拉到一边,他问,现在政治和网络如此宽容,给与大家表达的自由,你为什么还感到压抑,换了过去定抓你去劳教。我答:社会是在进步,但有些方面是在退化,比如年轻一代再也不会像我在八十年代那样,在报纸上随处可见社会精英在认真的反思我们这个民族精神上出了什么问题。
我以为1979年以后的一代再也不会丧失历史记忆,不辛的是,90后又成为失去记忆的一代,他们以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出自己的意愿。这是自己的独立决定,还是一种资本、媒体、娱乐的意识操纵?他们讲不清楚是可以原谅的,但他们身边的成人甚至老师,也很少尽责帮助他们分析。
如果那样的话,《1984》并不遥远!
2010年6月21日写于厦门颐豪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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