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的当代艺术,无疑跟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中前期的先锋性艺术已没有关系,两者已是一种“断裂”关系。尽管理论家和批评家愿意用当代艺术三十年来概括,大多数参与者也愿意将目前的当代艺术看作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继承者或延续者。但当代艺术的先锋性作为一个艺术群体的价值基础,目前已经丧失殆尽。其标志就是当代艺术对娱乐的二流模仿。
当代艺术对娱乐的模仿,最初登场的是《Hi艺术》杂志,它一开始的办刊宗旨就是重点报道三种人:有钱的人、有名的人、卖得最好的人。除了我偶尔也被当作有名批评家、策展人被拽进《Hi艺术》访谈和报道,大部分被《Hi艺术》报道的名人实际上不是因为有知识分子成果或作出前卫探索,而是因为卖得好。
这个率先娱乐化的当代艺术杂志,基本上是一本以“卖得不好的艺术就不是好艺术”为理念的杂志。在此理念下,越来越多的艺术杂志加盟了这一风格,其特征就是对时尚和八卦杂志的模仿,比如大量刊登各种开幕式的合影,这些合影中不断有各种阶层的人出现,包括有钱的收藏家、银行家、公司老总、画廊老板、美女经理、电影明星、歌星、名媛、交际花。
在艺术杂志上冒出大量艺术活动开幕的合影照,这个模式最早来自台湾的艺术杂志,不过被大陆的艺术杂志发挥得更娱乐化,比如后来许多市场卖得好的艺术家真的被这些杂志称为明星,用港台最弱智的F4名称命名方力钧、张晓刚等人,大家好像都觉得这样很好玩,他们自己慢慢也觉得很受用。《Hi艺术》干脆真的从《时尚》杂志高价请来摄影师,让50后、60后、70后、80后等卖得好的大小F4都摆出时装模特、电影明星的矫情姿势,连灯光、构图、表情和动作都和明星照一模一样。很多八五新潮和九十年代早期成功的“先锋”艺术家好像还很受用。
《Hi艺术》的画家摄影的明星化,其宗旨是不把名画家弄成姜文、刘德华、郭富城不罢休。后来晚一步创刊的《艺术财经》杂志,则是不把大小F4弄成王石、潘石屹不罢休。《艺术财经》一听杂志名称就有很明晰的模仿对象,即坚定地模仿中国各种流行的财经杂志,他们的杂志有两大特色:一是将F4的作品当作股票、期货来分析推介,该杂志还真的找人写了不少关于F4作品市场价格近十年走势和未来升值空间的数据分析和预测文章;第二大特色就是模仿国外商业杂志,每年搞中国当代艺术100个最有权力人物的权力榜。
这个榜大部分都是艺术界的有钱人和有权力的人,一半是家财万贯的收藏家、艺术投资人和画廊老板、市场操作人,一小半是卖得好的艺术家、政府的艺术官员,批评家和策展人是最少的。本人因为前年揭发“天价做局”,也被列入权力榜,还真有人来祝贺我。可能我那年是当代艺术圈占有中央台播出时间最多的人,这也被算作了权力。前一阵有网站报道说,艾未未被列入世界艺术最有权力100人中的第47名,于是众网络一阵骚动和激动。
后来又冒出一本厚得不行的更八卦的《艺术跟踪》,这是一本模仿“狗仔队”风格的艺术杂志,它的宗旨似乎要把F4往好莱坞明星“整”。杂志基本没有文字,专门拍各种大小F4的展览开幕、工作室、泡吧和游山玩水,让没机会近身F4的艺术圈外围人士看看F4是多么牛比,名流美女有钱人如云的开幕式、开着名车游玩、像毕加索那样阔绰的画室,总之是要展示这帮人如何吃吃喝喝、随便弄几下就暴得大名、享尽荣华,钱像下雨一样掉下来。奇怪的是,这本杂志的主编居然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有一次我在望京的一个地下教会遇上他。
紧接着《Hi艺术》、《艺术财经》、《艺术跟踪》,雅倡艺术网的年度中国艺术人物颁奖晚会更夸张,基本上是每个细节忠实地模仿央视二套财经频道的“年度中国经济人物”颁奖,从舞台设计、颁奖词,颁奖前的过门音乐和Video短片介绍,颁奖者由小姐挽着手上场,受奖者上台响起一段音乐,甚至连介绍受奖者的颁奖词画外音都是用一模一样的央视风格的庄严朗诵,前年雅倡还真的请了一位央视主持人来主持。
长江后浪推前浪,最近嘿社会网站将娱乐模仿到底的气势压过了雅倡艺术网,即“中国画廊小姐评选”。奇怪的是,它不是模仿时装选美,而是模仿超女搞海选。搞得所有的学术文章都被“小姐玉照”、“小姐自述”、“小姐粉丝帖”、“小姐黑幕”、“小姐拉票”、“小姐绯闻”置顶挤满,好不容易发一篇学术文章立马被挤到“底层”或第二页,或者更可笑的被夹在一堆“小姐帖”中间。“小姐照”的风格有模仿“女文青”的、有模仿法国电影中的小资女人的,有模仿欧洲贵妇人的,有模仿日剧中清纯女生的,甚至还有模仿日本AV女的。还有一堆我看不下去的“芙容姐姐照”。
上周,《南方都市报》记者一定要我评价几句,我随口说了一句“对娱乐的恶俗模仿”,结果弄得网上一群小孩对我口诛笔伐,他们的理由是:我们很开心,开心就好,开心无罪。这使我想起以前我看香港影视剧,港片港剧中角色用语频率最高的的核心词就是“开心”,比如有年轻人遇到幸福或工作遇到挫折、爱情失恋了、人生遭遇变故,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嘴里吐出一系列“论语”式的关键词:“我好开心”,“开心就好了”,“开心点啦”,“我们在一起很开心”。我记忆深刻的是,以前每次看电视访谈中的香港著名女演员肥肥,总是三句话不离“开心”。
那时候我热衷先锋派,这句话我每次听得肉麻之极。现在听得有些耳顺了,因为我周围的很多人及影视纸媒上,也到处充斥这句话。那时一直琢磨“开心”算什么意思,开心是一种情绪,情绪好了就算幸福?不开心有时候也很美,比如忧郁、惆怅、彷徨、迷惘,我们八十年代成长起来的文艺青年,大部分是生活在上述存在主义情绪中,但我一直就觉得很有味道,并未觉得不开心就生不如死。
香港是一个实利主义的市民社会,大家忙于生计,当时没有像中国大陆那么多的文艺青年沉醉在文艺青怀中,那时候崇拜的是哲学家、作家和波希米亚的艺术家,香港文化则是崇拜老板、明星和金钱。现在大陆社会也这样了,但当代艺术圈也迅速“开心化”和娱乐化则是出人意外的。
当代艺术圈毕竟是号称继承八五新潮和九十年代前期的先锋性的,利用娱乐文化进行后现代主义反讽还可以理解,但现在当代艺术圈好像是真心诚意并热衷对娱乐的模仿,这就“恐怖”了。这反映当代艺术群体整体价值观的功利化和低俗化,即它不再是那个追求先锋性和凝重情怀的那个群体了,而是毫不掩饰自己对金钱和权力的崇拜。
可悲的是,这个把先锋性当作时尚的艺术圈,即使搞娱乐也看不出有任何创意,不仅形式上是对娱乐的二流模仿,跟真正的娱乐界比还显得很“土”,缺乏娱乐界人士的鲜活、灵性和聪明。但大家居然对娱乐的二流模仿还都乐此不疲,开心极了。这就更恐怖。
我们的民族如果变成一个“开心一族”,那将是一个恐怖的想象。没有一个国家的当代艺术现在像中国这样“娱乐化”,没有一个国家的艺术媒体像中国这么对娱乐的低级模仿,还乐在其中不以为耻。我愿意将此看作我们获得新生的“最后疯狂”,在到处充斥强拆和资本操控的年代,我坚信,中国当代艺术仍然需求一种“凝重性”及其对于资本和权力的精神抵抗。
2010年1月25日写于望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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