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时间:2010年4月12日
访谈地点:北京今日美术馆
赵子龙(以下简称赵):这次主要想探讨当代艺术中“建设者”的话题。建设者往往也是被误解最多的人。
吕澎(以下简称吕):你说为什么人会被误解呢?因为信息不对称,还是出发点、利益、立场不一样?
赵: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个人内心格局的大小。
吕:对。
赵:当年你从政治专业投入艺术领域的动力和目标是什么?
吕:我本来就喜欢画画,我的素描和速写当时都是很好的。但是77级美院没考上,当时离开农村、离开工厂是最主要的,至于读什么学校就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所以就读了政治教育专业。同时,还是非常喜欢美术史。我们到图书馆去问“有没有美术史?”人家说“没有”。后来我们自己找到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发现“美术史”和“美学史”是两码事。再后来找到一本钱君匋的《西洋美术史纲》,大概只有七、八万字,我们就把它抄回家。
赵:那个时候有没有一个目标?
吕:开始没有,就想先学学美术史再说。到三年级、四年级的时候就清楚了,三年级、四年级就知道以后要搞出名堂。
赵:如何看待“体制”?
吕:“体制”应该是一个服务的工具。它是一个业界的群众组织,我们需要这组织为社会服务,但是这个组织一开始的产生就是在一个党的领导下,它一开始的服务性、工具性是很明显的。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我们的体制的作用在哪儿。五十年代开始就是服务于新中国的建设,巩固政权,到最后就出现了矛盾,产生了分化。党内部的一部分人认为这帮艺术家是无用的,所以干脆就不要了,打倒了。1976年之后又恢复了,因为在理论上讲,我们需要这么一个组织。但是,恢复的目的还是为原来这一个体制服务的,只不过体制里边的人换了或者是人发生了一些变化,体制本身没有变化。机器的性质没有变,只是换了某些先进的零件或者是某些新零件,仅此而已。
赵:当你批评一个体制的时候,目的和立场变得至关重要。
吕:对。很多人就说你是不是想进美协,想当官。我觉得这个理解逻辑可能是他自身的逻辑。我是说我们的制度、结构、产生的方式合理性与合法性,在今天已经有问题了。我们是出自一个公民的角度来提出批评。这个资源是纳税人给你提供的资源,可是这一块并没有为纳税人服务。我就要问问,我为什么要给你这个钱。
但是事实上,这种批评根本上无法起到作用,因为这个体制不会因为一些人的空谈而改变它的性质。那么怎么办呢?就是1992年以来导致的结果:市场经济你们去做,吸引资本主义,大家都不要讨论——某种意义上讲有“悬置”的意思。剩下的一部分守旧的人按照过去体制的惯性生存,同又会利用自己的权力从市场体制里面捞取一些好处。所以这个体制里面的人,思想是旧的,没有艺术,唯一就是以艺术为名义,去捞取一些个人的好处,职称、住房、工资,就是这些事。
赵:你认为当下的体制,有没有什么积极方面的意义?
吕:现在其实是两个社会,我并不把它看成是一个整体。一个社会就是所谓的体制内;一个是体制外。其实他们的核心都是一样的,体制外是在一个新的基础上产生作用,寻求发展;另一个是在体制内,还是按照体制来寻求发展。所以这两个“体制”基本上是两个系统,它的评价系统是不一样,他的运行也是不同的系统。
体制内那个系统是一个盲肠,就让它长在那儿,不要去管它了,发展就行了。发展到一定程度,那个系统自己会掉。
体制外的体系是市场体系。因为我们找不到一个适当的词,它也不是民主社会的主题,所以只能说是市场体系,它以市场为基础,为中国社会获取了具有针对性的、相对性的自由空间。当然,并不是说市场就是完美机制。我们的市场是一个机器,它现在仍然缺乏一些配套的东西。
赵:市场机制也是不断遭受质疑的,这里涉及到资本与权力的关系。
吕:有人说:“你这个市场是强权”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是在说市场资本在某一个语境下,某一个条件下产生副作用吗?还是说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不应该的?你所说“资本”究竟指的是哪一块?现在有一个老板投资三个亿买画,这叫资本强权吗?显然不是。人家花了三个亿买了画而已。 “强权”里边已经有价值判断,就是干坏事。你就要把那个坏事给拎出来,哪一件事情?怎么干的?我们给它解剖一下,然后看这个事情是不是一个普遍的现象。如果你非要站在上帝的角度说话,那我们人类做的每一件事都带有罪性。那我们是不是就什么都不用做了?
资本和市场之所以会产生,首先我们不否认,物质的诱惑、欲望是可能发生了一定作用的。其次,由于缺乏一个健康的相呼应的体制,让有一些问题难以去处理。这导致了大家对市场的质疑。但是我们是在一步一步走路,我们的上一步决定了我们这一步只能走到这个程度。如果你觉得市场错了,那好,你给我一个方案:文革以后中国应该怎么发展。
赵:那你认为在这个语境中,你的历史责任是什么?
吕:让“当代艺术”获得合法性。到现在为止,在官方体制内的系统是没有价值体系的,因此回到根源来说,我们改革开放三十年的艺术并没有被承认。什么叫做合法性?很多人不理解这个问题。其实我们所说的“合法性”,就是我们所有的这些艺术和艺术价值判断标准,成为我们的文明发展延续过程的一个部分,大家要去承认它。不是一个简单形式上的认可。那么为什么要美协承认呢?你自己承认不是可以了嘛?这是因为美协被认为代表这个国家在行使价值观确认的一个权力,可是它又起不到这个作用,所以它应该受到批判。如果说美协能够正大光明地说:“我们对三十年的新艺术,对八五新潮给予充分的认可,认为他们有代表性。”但是这样的话,美协马上就要反躬自问“我们这些人做了什么?”
赵:我想到“当代艺术院”成立的时候你所写的评论。我觉得对哪些人进入研究院,你是保留意见的,但是成立不成立研究院就另当别论。
吕:这是两件事情。成立研究院说明了一点,这是这种艺术现象被不得已,哪怕是部分的、局部的被认为还算合法。从此之后,我相信 “官方体制”不会把“当代艺术”这个词拿来作为批判的对象了。可是之前去查一下2008年美协的那个《报告》,里面还在点名批判当代艺术。可是从此之后,它就没法批判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代艺术院”增加了当代艺术一部分合法性,哪怕这个合法性,让人觉得有点儿勉强。接下来是怎么往下推进的问题,显然,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些小规定都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但是总得一点点地弄吧。你想一夜之间拿下一切,我认为那是办不到的事情。你办得到就去办。你办到了我就说你很牛B。
赵:你如何看待你和体制的关系?
吕:你要跟他们发生关系,因为你的物理空间和制度空间是在它的笼罩下,包括你的法制空间都是在他们的旧体制的笼罩之下。所以这个时候,不得不由于各种原因所沾染它的气息,不得不在有些空间、时间和制度上做一些妥协,目的就在于基本上达到你的目的。你要遵循别人的游戏规则,不遵循就不做,不做就什么也达不到。除非你会这样说,一旦跟他发生关系,你的事情就永远没有价值了。如果这样的话,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想毕其功于一役。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数是比较年轻一点儿的,还有大多数现在在物质上,在社会地位上,在很多方面都没有获得实际好处的人。
赵:你对所谓民间、底层的看法?
吕:我个人认为它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什么叫底层?你可以说矿工、农民是底层。我们明白你的底层是这个意思,好了,你要怎么办?你说我要拯救他们,OK,第二个工作,怎么拯救?你有两种拯救方式:一个是把你家的钱全部拿去分掉,他们抬砖头,你也去抬,他们的饭不够吃,你把家的饭全部给他们吃,但你显然觉得这个是无效的。第二个是通过社会行动,通过体制来行动。那么你就会发现,既然是这样,你马上进入第三个层次,怎么能够实现这样的很好的、相对合理的制度,去做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行动,能够很好地支撑他们。于是这个问题就复杂了。这就是几千年人类到今天还在讨论的问题,一个国家用什么样的制度相对合理。任何一个方案都是相对的。
赵:是不是底层就一定合法?
吕:问题在于,我们假设底层的合法性这个概念,拯救劳苦大众是成立的,我们都不去对这个口号进行质疑,你都得想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解决。你说我们要歌颂他们,这是一个方案。你去画宣传画去吧!你觉得这个真正达到用艺术这个工具拯救他们的目的了吗?还不如把你家里的资产分一下,每个人发十块钱就拯救了他们一天。所以我就觉得实际上应该要有解决方案。没有解决方案的任何口号都没有意义。
今天我们说我们要民主,要自由,接下来我要问你,首先你说说你所说的民主和自由是什么?第二,如何实现?如果这两个说不清楚,你满脑子 “无限绽放”,但是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很多人用这种所谓比较符合道德观的一种东西来到处言论。其实我认为说轻一点儿叫懒惰,不动脑筋,说重一点儿,基本上是在骗人,你是拿这个来说事的。当涉及到你的利益的时候,我估计你都不是这么个状态了,如果现在告诉你,你把你家的钱全部给一百个矿工,他们会感谢你,你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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