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展览现场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文_李芷葳
2025年11月18日起,杭州BY ART MATTERS天目里美术馆的展厅与水镜广场,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思想剧场。艺术家吴山专与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Inga Svala Thorsdottir & Wu Shanzhuan)的大型个展“鸟先于和平”在此揭幕。这不仅仅是对两位艺术家三十余年来丰富作品的回顾,更是一次思想的漫游。跟随策展人刘畑博士的精巧布局,观众的思维将像鸟儿一样振开翅膀,穿梭在由14个核心“词条”构筑的星系中,观赏词语、手稿、图像和物品交织而成的宇宙。在这里,一切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语言的意义、物的价值、自然的属性、身份的归属——都被巧妙地悬置、拆解,以全新的视角得以组装。
鸟儿拉开解构的序幕
展览的标题本身,就是一把进入艺术家思想宇宙的钥匙。“鸟先于和平”,一个看似不言自明却又充满悖论的陈述。它直指我们认知事物的观念机制:是先有实在的“物”(鸟),还是先有我们赋予其的“意义”(和平)?艺术家以近乎禅宗公案般的犀利揭示,我们往往活在一个由符号和意义编织的“二手现实”中,却误以为那就是世界本身。本次展览正是从解构这个“二手现实”入手,邀请观众踏上亲近事物本质的思想解放之旅。

《鸟先于和平》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颜色和尺寸来自于马奈的《草地午餐》。条形码与流通消费相关,该作品代表着将无形的钱转化成观念艺术 《买就是创造》 摄影/李芷葳
步入展厅,观众首先被前厅数十个多彩的霓虹灯Logo所包围,它们如同闪烁的思维节点,暗示了此次展览的观念线索。吴山专与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自1990年代合作伊始,便以语言作为首要的批判材料。他们提出了“回答先于提问”的洞见这种对语言结构的怀疑,在作品 《完美的括号》 中得到了极致的体现。

展览现场 摄影/李芷葳
策展人刘畑和孙漫在导览中提到,艺术家发现“括号”是一个绝佳的思想容器。它既是多余,又是补充,既封闭,又开放,既一无所有,又可以容纳无限。它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但是可以包容万物,承载任何东西,恰似西方哲学源头中转化理型与模仿物的容器chora,又像东方思想里孕育阴阳、生成万物的“虚”,东西方传统竟在艺术家的语言符号游戏中彼此交汇。令人思考,是否虚与实、空与满,这两对艺术中尤为重要的概念,也可以通过括号得以具象化,并在当代性中重获的生机?

《完美括号》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更进一步,艺术家甚至在“括号”的形式基础上发展出“扩旋”,用这种看似简单的语法工具重构了艺术史经典肖像,完成了一场对经典符号系统幽默而深刻的“篡改”。

《完美括号》 摄影/李芷葳
而在吴山专的个人作品部分,对语言的实验走向了更具东方哲学深度的层面。他的 《心经》 系列作品,将这部深邃的佛教经典进行了视觉转化。正如导览所述,他并非抄经,而是“译经”——将每一个汉字旋转、拼接,转化为类似“卍”字符号的图腾单元,甚至为每个字生成了独特的“二维码”。这一过程,是语言从表意到形式,再从形式到图像的跃迁。文字的意义被暂时搁置,其视觉的、结构的、甚至数字化的潜能被无限放大。这既延续了吴山专自“八五新潮”以来对汉字的长期痴迷,也让我们思考:在当代语境下,古老的智慧将以何种形态得以传承和显现?是恪守其义,还是解放其形?这无疑是艺术家在“出世”的哲思与“入世”的传播之间所做的巧妙平衡。

《心经》 摄影/李芷葳
物的“粉化”带来“物权”归还
如果说对语言的解构是破除了“意义”的迷思,那么两位艺术家对“物”体系的批判,则是要解放被意义所绑架的实体。他们的创作,是一场为“物”争取自身权利的平权运动。

《粉化服务》 摄影/李芷葳
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姓氏的意思是 “雷神的女儿”,她以此之名,创立“粉化服务”,将戒指、咖啡杯、购物车等日常物品逐一粉碎。这一行为并非对物实体的简单摧毁,而一种彻底的“祛魅”。通过物理上的解体、消灭,物品被赋予的社会功能、情感价值、品牌光环瞬间崩塌,回归为纯粹的、无差别的物质粉末。这无疑是对消费主义“点石成金”魔术最彻底的否定。

在工作中的英格 摄影/李芷葳
“粉化”是毁灭性的批判,而 《物权宣言》 则是一次建设性的重构。艺术家戏仿《人权宣言》,将其逐字修订为《物权宣言》,将“人权”替换为“物权”,“奴隶”替换为“单用”,试图颠覆根深蒂固的人类中心主义,倡导一种“去人类中心”的世界观。在《一个欣赏》系列中,他们的行为更是充满挑衅与幽默:用杜尚的雪铲作品《断臂之前》去铲雪,向美术馆收藏的小便池《泉》中小便。他们称此为对作品的“欣赏”,实则是将艺术品从神圣的祭坛上请下来,归还其作为“物”的原本功能与物性尊严。这要求我们重新思考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占有与被占有,而是共在与尊重。

《蔬果乐》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这种对物性的探索,在作品 《蔬果乐》 中呈现出一种充满生命律动的哲学观。策展人向我们解释道,作品并非单纯展示腐烂,而是呈现一种“边界的打破”。当不同的蔬果被无差别地散布在床上,任其一同腐败、滋生霉菌、融为一体时,个体性的消亡恰恰促成了整体性的交融。这不仅是关于生命循环的寓言,更是对“物权”思想的终极探索,我们能否平等地看待一个新鲜苹果和一堆腐烂的物质?我们宣称的“物的权利”,是否只能赋予那些符合人类审美和实用标准的物?
自然之思与乌托邦的种子
艺术家的批判视野,从语言和物,进一步扩展至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全球化的宏大叙事。
《自然是一辆出租车》试图表达,人类使用自然,正如使用出租车:招手即停,按需付费,下车即忘。自然被简化为一种可计量的、工具性的服务。在场馆之外,水镜广场也被纳入展陈空间,一辆杭州本地出租车停泊其中,抽象的生态危机就这样锚定在一个习以为常的具体物件上,迫使观众反思自身与自然环境那种功利性的、缺乏敬畏的关系。

《自然是一辆出租车》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自然是一辆出租车》 摄影/李芷葳
《二手水》继续深入解构“自然”概念。英格将瓶装水倒回维多利亚港,制造了一个观念悖论:何为“纯净水”?何为“自然”?我们观念上认为直接接触到的自然水源,究竟是经过几手过滤才抵达我们喉间?策展人在导览中引申道,不只是水,我们所经历的现实,我们接收到的信息流(stream),都是经过社会系统过滤和分配的版本,何尝不是另一种“二手水”?

《二手水》 摄影/李芷葳
在全球化议题上,《温战》 和 《黄色飞行》 展现了艺术家的前瞻性。《温战》 以北极冰层为舞台,将“温度”而非意识形态作为新的政治变量,精准地描述了当下气候政治中那种既非冷战也非热战的、复杂多变的博弈状态。而 《黄色飞行》则以国际机场的中转区为隐喻,刻画了全球化时代个体的悬浮感。在无限期的“中转”中,身份认同被延迟,人处于一种“之间”的状态,这既是一种迷失,也未尝不是一种从身份政治牢笼中暂时逃脱的自由。

《黄色飞行》 摄影/李芷葳
在解构之余,吴山专与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的艺术世界中,也蕴含着建构的渴望。英格的 “BORG” 项目(意为“城市”),构想了一座位于现实边缘、属于可能性的理想城市。在批判的尽头,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探索,是对理想生活模态的重建。两位艺术家自身的生活,也是其艺术理念的实践:作为人生伴侣与创作伙伴,他们使用非任何一方母语的“中立语言”交流,在冰岛、中国、德国等多地生活。这种“国际公民”的状态,本身就是对固定身份和单一文化叙事的超越。

《BORG》 摄影/李芷葳
“鸟先于和平”展览,如同一部立体的、可漫步其中的哲学论著。它通过千余件作品与手稿,系统性地呈现了吴山专与英格-斯瓦拉·托斯朵蒂尔长达三十余年的思想共振。当我们游览过这个由“两个人”出发所构建的庞大观念宇宙,当我们离开展厅,重新走入充斥着符号、商品和既定叙事的世界时,或许会获得一种新的敏感:我们会注意到一只鸟的本身,而非它被赋予的象征意义;我们会反思一杯水的来历,而非理所当然地饮用;我们甚至会开始质疑那些脱口而出的词汇背后的权力结构。这,正是“鸟先于和平”所播下的种子——它提醒我们,在群星被连成星座之前,在“和平”被赋予“鸟”之前,存在着一个更为本真、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而艺术,正是我们重返原初世界,并尝试在其中建构新乌托邦的途径。

《从纸到纸》 图源/天目里美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