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清楚了,为什么在张林海的绘画里会出现那些痛苦、悲凉与荒芜的飞翔。在1992年的“尘埃”系列里,我们能够看到明亮的天空与山村房屋清晰的细节,那些光头还仅仅是山民的形象,这说明张林海在这个时期对绘画的理解仍然是朴素的,可是,那些重复的光头让人不安,因为这些重复是密集和没有常理的。就相方力钧这个时候的光头一样,它们给出了邪恶与荒诞的气氛。不过,房屋的那些石片和光头的重复性处理,让人联想到版画专业的习惯与方法,正如张林海自己认定的老师徐冰之前就强调的那样,版画的复数性是一个可以利用的方法。在1999年同样是“尘埃”系列的一件构图里,我们看到了三个困顿的男孩,我们知道,那就是画家自己——以后的光头就不再是山民了。画家知道自己的处境:太阳正当午,可是山是无声的,人是困顿的。在2000年完成的一件“尘埃”里,这个肉体的“尘埃”试图挣扎着飞翔起来:好象是黄昏时分,山、村庄以及高粱,男孩力图飞向就要失去阳光的天边。没有任何依据可以说明这三个男孩能够飞跃多远,在很大程度上讲,前面男孩的身体似乎会很快砸向高粱地。小孩没有表情,可是,在黄昏的山村里的痛苦飞翔已经交代了画家的情绪。
我们不知道2001年的张林海是什么样的生活状况,不过文献记录说,1998年秋天,张林海在北京“春夏翰墨”画廊做了一次个人画展,1999年,他又参加了天津青年油画家提名展;2000年秋,画家又在上海史丹妮艺术空间做了个展,画家告诉我们,他展出了三个系列:《陈述》、《尘埃》、《正剧》,有30件作品全部被私人和画廊收藏。这年,他开始与少励画廊合作。显然,这些经历都不是发生在有高粱地的山村,画家有了让自己高兴的依据。
2001年夏天,张林海有了自己的儿子,这是对生命和人生重新体验的转折,他以复杂的心情完成了《阳光灿烂》、《欢乐时光》,他让开了蓝色的忧郁,可是,在“阳光灿烂”的大地上,那些飞翔的男孩与之前的情景没有什么根本的两样,不过,高粱被奇异地种植在联想到城池的空间里。在“阳光”系列之九里,爬上石窗台的男孩关注着窗外由光头填满的情景,这个情景仅仅是画家自己的超现实的想象,窗外及其远处可能发生了什么,而事实上,室内——被理解为学校教室——飘动的鸡毛提示了窗外的一切。
有时,画家会对曾经在山村里经常看到的白云发生痴迷,张林海用“云”作为主题做了一个系列。之前,我们在1992年的“尘埃”中就看到了白云,那时,白云可能是与“尘埃”发生关系的,在阳光系列之九里,远处的云结实地漂浮在空中,而在“云”系列里,有时,云的呈现让人惊悚,有时,却成为难以猜测的动机的托词,还有另外的时候,云干脆成为一个希望,以至诱惑着男孩组成大雁的队行去追逐,旧像《云系列2》中表现的那样,远处黑暗中接受夕阳的云彩非常美丽,那些像大雁一样的飞翔显得如此地让人感叹不已。在这幅构图里,贫瘠而陈旧的山村是与金光灿烂的山联系在一起的,荒芜的山脉虽然身披霞光,可是,没有理由证明比眼前的山村更能够让人欣慰。只是,从来的人们都对未来充满希望,天边的彩云应该是自己的福音,起码画家唤起的雁群容易给我们这样的感受。
在张林海的作品里,历史与现实总是超然而陌生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红旗,城郭,或者就是人们熟悉的天安门,在这样的环境里,男孩总是表现出茫然、无助、惊恐与不知所措。经常地,画家将成千上万个男孩放进他的世界,但是,这丝毫不能让人有力量和安全感。在任何邪恶的力量的作用下,在灵魂缺乏富于永恒性的引导下,众生就是个人,而个人的命运就是众生的命运。在《晚钟》(2004年)里,阳光就要离去,这是最美的瞬间,男孩看着他的同类不知所以,北方才能见到的风化的土林山脉在夕阳中非常好看,天边的云彩美丽而让人感伤。
其实我们知道,个人的命运只能由个人来承担,而张林海非常本能地将他要承担的一切通过图画展示给我们看。来自贫瘠的山村,来自底层的生活,来自历史的记忆,来自身体的提醒,张林海只能给我们讲述一个苦闷的男孩的故事。栗宪庭在谈及张林海的绘画时表达的感受是我们能够赞同的:
他的作品一直充满一种苦闷、阴郁,以及在苦闷和阴郁中透露出的一点点希冀。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体会过这种感觉,我在插队的时候,最令人心碎的是,深夜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那是山村里的我和外界的一种莫名其妙的联系,绝望中的一点点希望,或者是,这一点点希望使我感觉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栗宪庭:《苦闷的高粱——张林海作品展览序》2002年)
经过了上个世纪80年代现代主义的洗礼,中国画家不再囿于思想与感受的藩篱,张林海受惠于80和90年代的现代主义和后现代观念,按照他朴质而对艺术纯粹的本性,他不太顾及任何流行的变化,他坚持己见,表现自己感受最深的东西。也正是这样的固执,他才从山村飞到城市,从现实飞向过去,在2007年开始的“底片”系列里,男孩飞到了荒无人烟的远古风景,不论画家自己是如何想的,这个飞翔是如此地遥远和坚韧,她表明了生命本身不可抗拒的力量。然而,就像画家一次又一次地描绘的那样,人类的未来又能够怎样?众生是平等的,每个人的命运也许有形式上的差异,而最终是归一的,所以,张林海描绘的飞翔虽然有凄美的趣味,却是荒芜之至的。
2008年8月27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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