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飞翔
吕澎
让一个人大脑里的意象能够保持很多年,我们很难说出是什么原因,我们在张林海于2000年完成的《尘埃》、2001年的《欢乐时光》、2002年的《阳光灿烂》、2002年的《云》、2003年的《天堂》、2007年的《底片》等不同系列的作品里,都能够看到一个男孩(重复的那些仅仅是这个男孩的复数)以不同的姿势在飞翔。不过,与我们日常看到的飞翔情况不同,张林海要我们观看的飞翔从朴素的山村开始,经过城市,直到荒芜的自然,他们是如此地具有忧郁、惊慌与不安的情绪,使得我们对那个飞翔的生命深感同情和焦虑。
按照张林海(1963— )陈述的早年经历,他是一个被养父用驴拉粪的筐从大城市里背回太行山的一个山村的(1964年的秋天),“当时山村很小,随便在哪个旮旯打个喷嚏,全村都能听见。”(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批评家栗宪庭介绍过这个地方,他说这里的山村非常入画,是中央美术学院的老师和学生经常写生的地方:
我看林海乃至方力钧的画,就一定想起涉县的山村,这里的房子依山坡而建,层层叠叠,房子的墙,就地取材,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石头与石头多样变化,又自然统一。这里的山属于太行山脉,山貌不似南方的山那样郁郁葱葱,而是大多裸露着岩石,所以,镶嵌在光秃秃的山坡上的山村,和大山浑然一体。山村长年缺水,阳光强烈,农民很少洗澡,男人多留光头,下工回来,不用洗头,擦一把就可以了,所以,石头墙和光头,是这里的一个突出形象。(栗宪庭:《苦闷的高粱——张林海作品展览序》2002年)
直到1986年,这个环境几乎都是张林海的世界,因而是张林海的“精神白纸”上最基本的轮廓。物理世界的形象与质地可以唤起任何情绪,只是,她的倾向性——乐观与悲观、喜悦与忧郁等等——取决于心理和生理上的基因。1967年11月,“我被高烧、败血症、肺气肿、化脓性关节炎、胃功能失调五种疾病折磨,死神每天在床边跳着勾魂的舞蹈。” (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和护士不喊他的名字,因为“一提瘦孩便知是谁”。疾病的伴随对张林海的影响是巨大的,疾病始终提示着张林海:生活是艰难与不健康的。他说,从医院回到(1968年春)太行山之后,“白天望着屋梁上的马蜂飞舞,晚上听着小街上锣鼓乱喊,父母的神情也恍恍惚惚,我的性格开始走向扭曲,变得病态般的敏感。虽不懂孤独二字,但身边的扫帚疙瘩日子长了就成了交流的伙伴。可能画画的灵感和愿望从此产生。” (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影响张林海观察世界的方式的第三个原因:社会生活的残酷性。即便是在山村,人们也逃不过尖锐的政治斗争。作为山村里的知识分子,他的父母是被专政的对象,1969年的春天,他看到了几天前在公社被“革委会”专政后躺在炕上不能动弹的母亲,目睹了“头戴着尖尖的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大木板,头被后面的人按得低低的,被人群冲拥着向前滚去”的父亲,“当我目睹这个神圣庇护的堡垒被同类欺凌和宰割时,那种孤独无助不亚于世界的毁灭”。(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
一个人的经历不会因为类似“后现代”这样的概念而被重新改写,没有人能够回避肉体的现实,直到70年代末期,人们从残酷的专政下有了重新喘气的机会,这时,肉体本身的问题再次成为影响性格的主要原因。张林海应该算是天生喜欢画画,他在仍然严重地受到肉体折磨的情况下,描画他看到和想到的世界。1980年初,张林海结识了史国良、郑今东、李乃宙三位老师,他开始在郑老师的引领下进入邯郸群艺馆学习班学习,他开始练习石膏像,他结识了方力钧和其他一些画画的“哥们儿”。之后(1981年),他也曾到北京求学,拜见过徐冰,这些老师和伙伴成为张林海坚持绘画的最直接的语境。1986年9月,张林海成为天津美院版画系的学生。在三年级和四年级期间,他的两组版画作品《陌生的北方山野》、《佛音》被分别入选《中国第七届美展》、《中国青年版画大展》。
毕业后因为身体的原因找不到工作,促使张林海在1992年再次做手术,但是,“这次手术失败的‘成果’不仅使我几年内行动不便,而且还使我的身体元气大伤,身体素质极度下降,精神世界濒临崩溃” (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张林海的回忆是让人悲凉而荒芜的:
记得92年中秋节之夜,我一个人拄着双拐站在津郊一幢四层楼的阳台上,四周静静的,那时的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有住房,女朋友也离我而去,恍惚间自己爬上了阳台,把一条腿费劲地迈了过去,那种感觉就像往下扔一个烂西红柿……。一瞬间觉得有一件事放不下、丢不掉,后来我才清楚是自己许身的那个“绘画事业”。自杀没成,我开始画早期的油画“天籁”系列,色彩是最真诚的暗色,透不过气来。(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
在之后的几年里,张林海是在调养、折磨、失眠以及幻觉中度过的。“万念俱灰中时常会有灵魂出壳的幻觉,后来画面上飞的东西是那时真实逃避的一种追忆。” (张林海:《陈年流水》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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