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东日本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的时间。在这期间,我曾数次前往灾区。而每去过一次后我都不禁自问,自己设计的建筑究竟为何物?他们以何人为对象,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而进行的设计?随着前往次数的增多,这种疑问也在不断加深。
每一位建筑师,都是出于为社会、为人类造福的目的而设计建筑,这一点毋庸置疑。即便是去问那些立志从事建筑设计的学生们,他们想要实现自我价值的初衷是什么时,得到的答案也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的 ,那就是:为人类所聚集之处,赋予一个新的形态。
然而,在这个全球经济支配下的现代社会中,建筑被一种远远超出建筑师本身的伦理价值观与善意的力量所建造、毁灭着。在那里,几乎不存在像曾经那样的公共空间抑或社区的容身之所。不仅如此,为了促使经济更加有效地循环,人们甚至不惜将共同体彻底瓦解成个体。身处这个由巨大资本带动运转的巨大都市中,建筑人究竟应当如何应对?正当人们迫于寻找答案之际,地震发生了。
去往岩手县的釜石,需要坐新干线到新花卷后,再乘车约两小时穿越远野的平野。靠近村庄的山脉在被黄色覆盖的梯田尽头蔓延,其间时而点缀着南部地区特有的呈L字形弯曲的民宅。这里,依旧残存着日本农村原有的美丽风貌。
然而车穿过长长的隧道,逐渐接近釜石海岸时,沿途的风景骤变。屋檐残骸虽然已基本得到清理,然而所到之地处处残留着海啸肆虐后的痕迹。市中心的商业街上,一层空空如也的建筑鳞次栉比,住宅区也只能从残留的混凝土框架隐约分辨出建筑原先的形态。然而即便如此,荒凉的釜石街道仍在一点点恢复原有的生机与活力。重新开张的鱼市上,地震发生后曾一度消失的海鸥开始穿梭来往。清理过后的瓦砾间,野花在绽放。
经历了灾难的人们,如今他们脸上的表情,与之前相比也鲜活了许多。在与他们交往熟识的过程中,那些曾被忘却许久的故乡记忆,又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的那一年,我在京城(现在的首尔附近)出生了。两岁的时候,我被带回父亲的故乡信州,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代。那时,我每天都赤足奔跑在山脉环绕的诹访盆地的田野上。那里的冬天,寒冷程度绝不亚于东北地区 。人们就是在这样的自然环境中从事农耕,过着集体意识强烈的生活。在一次次造访东北的过程中,故乡的记忆突然被唤醒。
对于少年时代的我而言,东京是一个仅存在于幻想之中的地方,那里令我无限憧憬。我第一次随父母来到东京,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对于一个秃脑壳的乡下孩子而言,东京仿佛是一个梦幻的世界。一切人与物,在自己眼中都熠熠生辉,无论对方对我说些什么,我能做出的反应也只有垂首点头称是而已。
从那以后,东京对我而言就是世界的全部。初中三年级时我搬到东京居住。在考入当地的高中后,我总算有勇气尝试成为东京人中的一员,但即便如此,心中的那种自卑感依旧未曾消失。
当我在大学开始学习建筑时,恰逢东京申奥成功,随着首都高速公路的建设与新干线的开通,东京成为了世界上屈指可数的大都市。因此当我开始独立从事建筑设计后,设计建筑的初衷和目的依旧围绕着东京。如今重读当时的文章,不禁为自己当初对东京的迷恋而惊讶不已。
东京给予我的是一种“新鲜感”。也许我一直在坚信,东京这座城市能够提供给我实现未来梦想的一种东西。对于我而言,“现代”即等价于东京。
二十世纪八〇年代,东京沉沦于泡沫经济之中,徘徊在这样一个都市空间中的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我想设计出在空中飞扬的布一般无存在感的建筑。更灵巧,更透明,更轻薄, 更平坦……游离于地表,成为装饰这个世界的无数浮游标记之一的游牧建筑。
然而迎来二十一世纪的东京,曾经的魅力已不复存在。它已经不再是那座让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城市了。
曾让我一直固执追寻的东京建筑,如今不过是将原本无法看到的巨大资本潮流可视化的装置。我从那里丝毫感受不到可称为梦想或是浪漫的东西。或许,这正是现代社会行进的终点站也未可知。然而,从以数万年计数的人类历史视角而言, 现代社会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个瞬间。在它之后,势必会诞生一个充满梦想的崭新的自然世界。
在去往灾区期间,我也在期许着寻找与未来世界接轨的自然。身处东北地区,我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故乡一般。自从离开信州以来,我第一次发现乡下竟如此有魅力。一直在奔赴东京的旅途中风尘仆仆的我,似乎在走过一巡之后又回到了自然之地。
然而对于我而言,这正是寻找建筑之旅的起点。
东京已然失去的富饶,在东北依旧存在。为何“富饶”,因为在那个世界中,人与自然合二而一。人们对生活在自然的恩惠之中心怀感恩,因此即使为自然的凶猛之势所屈服,也绝不会怨恨自然,更不会对它失去信赖。无论历经多少次海啸,人们在灾难过后依旧发自内心地希望重返海边,这就是zui好的证明。
灾区今后的复兴无疑会面临重重困难,用五年或十年短暂的时间重建起安全美丽的街道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在这里一定存在着与东京那样现代都市隔岸相望的未来街道的雏形。大地震仿佛用惨痛的代价告诉我们,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模型并非是东京,而是存在于东北这片土地上。因为,对自然和人类失去信赖的地方,不可能成为寄托人类未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