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年来,在一些重要的文艺刊物和杂志中,我们常发现一些刊头和插画,出现了一种纯以线条结构组合,带有无限意象的黑白画,点缀在每篇文章的开端。它在那儿,像是一个生命的源体单独地存在着,同文章的本身毫无关联,但又觉得不可缺少它。因为在那一片密集的单调的方块字群的篇幅上,它像在缓缓呼吸着,微微震颤着,如一池静水偶然掀起的漪涟。
这些黑白线画的作者是谁?看签名,是“QQ”。一个新面孔。直到最近,痖弦把一位小个子的青年人介绍给我,说他对画极有兴趣。当他把手中一叠黑白线画展示给我看时,我才知道“QQ”就是他——阮义忠。一头自然卷曲的黑发,两眼深凹着,面部的轮廓显明。不太喜欢说话,要是开口了,那调子是急促的,一片段一片段的。人不到二十岁,却具有二十岁以上人的深沉。不见他发表意见但可以看得出他的意志坚决肯定,自有其主张。
阮义忠生长在台湾东部偏僻的小镇,兄弟姐妹共五人(阮义忠按:实为九人),他居其中。小时就爱乱画,此外就是看书。“我不念大学。我讨厌学院派的画。”在中学上课时就听不进课,只顾画满练习簿的线来表达心中的需要。虽然他没有进大学,但他那书架上所堆积的世界文学名著,已是非常壮观了。
音乐和诗的意味在他的线画中,明显看得出来。他常常在播放古典音乐的咖啡室泡上半天,手中也捧着一本诗集。可是他并没有写诗,却用了粗、细、直、曲、刚、柔的线转化成为他的形象的诗篇。这些形象带着律动和节奏,在线与线之间产生了一种音响感,这就是他对音乐的崇拜之后,自然而然的表露。阮义忠没有向任何人请教过或学过画。他不需要如此。因为“绘画”对他来说,仅是一种自我心灵的独白。他唾弃色彩。线的无限的变化的字汇已足够满足他心灵的要求。他承认很喜欢凡·高的画,但不是凡·高画上那种骚动的狂热,而是那线条的律动感动了他。最近他把亨利·摩尔的雕刻图片反复地用单线摹写着,他憧憬着那伟大的雕刻作品中隐藏着的一股与天地抗衡的自然伟力。
阮义忠的线画是抽象的。它不表现任何物体,线仅是他对美的表达方式。非常自由地运用着各种感情的线,来寻求它们自身的组合、结构,形成一个自我的世界。有时是几何的,但又不绝对几何。有时像一片岩层、一个指纹,一束植物叶脉的组织,一块矿石的剖面,温和的,缓缓地流动着,凝固着,疏疏密密,虚虚实实,错错落落,自成天趣。
在文艺刊物上,从前也出现过一些有灵性的插画:龙思良的风格支配过一个时期,之后是高山岚,这两位青年画家,现在都已从插画的天地中隐退了。原因大概是这个“职业”,不能认真当作职业。目前的一些插画,多是东抄西拼,把嬉皮文化的调子引渡过来,而缺乏自我的创意。现在阮义忠的线画格渐渐兴起来。他最近为一本交响乐全集的书画了一百多幅线画,也有些丛书以他的线画作为封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画含有广泛的意义与感情,用在哪儿都很适合,总是给人清新之感。像一首散文诗,发散着清幽、超脱的逸趣。
阮义忠否认他的画是插图。为它不帮助文章去说明什么,也同文章内容没有任何关联。他的画是独立的,像一片浮雕,自我存在于那儿。唯一的效果是用来增加了一本书的视觉美,给呆板的文字面上嵌进一块有生命的个体。你说它是装饰也可以,因为一幅画本身挂在客厅里,不也是一件装饰品吗?
阮义忠还很年轻,他能在一开步就把握着自我,维护着自我,然后创造自我的天地,已远超过一些艺术学校的学生,他们缺乏主见,借老师的眼睛来作画,而把自己失落。一个人能发现他天生的本质,而继续不断地去培植它,已算尽到了一个人的天职。
我们相信阮义忠的画在不久的将来,经过他辛勤的淘炼、演变,会比现在更尖锐,更洗炼,更不同于前辈大师,而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形成一个线条的律动美的世界。
原载于一九七〇年十月,《大学》杂志第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