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中国

被卖

艺术中国 | 时间: 2011-11-03 15:05:34 | 出版社: 江苏文艺出版社

初夏的江上夜风,仍带有凛凛的寒意,撩拨着小船。船上,有人沉睡在甜美的梦境里;有人则彻夜难眠,他的心被内疚和愧恨所绞痛。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玉良的舅舅。他斜倚着船舷,左手轻抚着外甥女的秀发,右手捏着一封信,一种人的良知突然袭到他的心上,皎月的光辉映出他脸上斑斑的泪痕,本来就很苍白的面容宛若镀上一层灰白。他不能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出现他姐姐那痛苦和绝望的面容,姐姐无声的嘱托就变得像雷鸣那样惊震耳膜,咬啮着他的心。他真想跪在姐姐的面前乞求宽恕。手中捏着的那封信,就像一颗长着尖刺的板栗球,刺痛他的手,啃食着他每根有良知的神经。他想把它撕得粉碎,抛进滚滚江水;他想大喝一声:“船家,你给摇回去!”他刚想站起身,那不紧不慢的摇橹声像一瓢冰水,浇醒了他这个处于昏热中的狂人,他清醒地回到现实中。这船是给商家运送织锦的,顺便带上他们,且不说船家不能往回摇,就是船家同情他们,他们到哪儿去给船家凑齐这笔往返的船费,还有那笔烟债,他将用什么来偿还?不往回摇,他又有何颜去见姐姐地下的灵魂?“我还算个什么人?”他想跳进大江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可是,等待着玉良的不还是同样的命运?债主会放过她吗?他是回也回不得,去也去不得!一个哈欠使他完全瘫软下去,鼻涕口水和着泪水流着,经验告诉他,这是烟瘾上来了!烟瘾掩蔽了他的良知,“烟还是要吸的。”他在心里说,“这不能怪我,是她命不好,谁叫她克死了父母和姐姐。算命的不是说,留在家里也是给不了正经人家。我这也是无路可走啊!”他以掌合十,向来路方向低着头,默默祈祷。“饶恕我吧!求你保佑你的女儿,能有好运气。”他悄悄做完这些,好像得到冥冥之中姐姐的灵意,竟安然入睡了。

三天的日夜航行,他们到达了目的地——芜湖港。这是一个颇为繁华的内港,中英烟台条约签订后,被辟为新的商埠,成为安徽商货荟萃之地。县城傍江而筑,东南是莽莽丘陵,湖沼星布,大河流贯市中,青弋江从这里汇入长江,江面白帆点点,樯桅如林,百舸争渡,衔尾相随,各种土特产都在这里集散,祁门的茶叶,巢湖的大米,湘赣的木材,都从这里运销京沪各地,素有“黄金航路”之称。

玉良随着舅舅,穿越摆满地摊的洋码头和熙熙攘攘的混杂人群,住进一家客栈。时近正午,他们在店里吃过饭,舅舅就送她回房间,并叮嘱她不要出房门,他要去访朋友,商谈她做工的事,谈妥了,就回来接她。玉良温顺地应着。

这位舅舅干瘪得只剩一副骨架,长衫罩在上面,就像挂在枯枝上似的。他迈着小方步,手里捏着那封揉皱的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看门的侍女接过信就到后院去了,他站在前厅等候。断续的歌声从后院飘来,这些从生涩的喉咙里挤出来的歌声,好像在他心海里搅动,是风流的浪花,还是污浊的黑泥?他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人呢?我看看!”随着一声浪笑,出来个浓妆艳抹的半老女人。她看面前站立的是个枯瘦的中年男子,衣衫寒碜,皱了皱眉毛,再次重复那句话:“人呢?我要先看人。”


 

“李妈妈,她在客栈,谈好了我去带她来。”

“你先去带她来吧!”李妈妈坚持着,没有看到人,她有些不快,说着做了个要返后院的姿态。

“她自己还不知道呢,我只说是找了个工作。”玉良舅舅喃喃地说,“这是出于不得已,我想请求您在我走后再跟她说破。”

“那好说。不过,十四岁,太嫩了点,又不识字,要调使两年,不知可否派得上用场,要不是老姐姐荐来的,我还不收呢!”李妈妈说着,又一反居高临下的派头,叹了口气说:“你不要看我们这排场,实际家底很薄,只能出这个数。”说着伸出一个指头。

玉良舅舅一愣,这个可恶的女人,乘人之危,捏撮人。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他转过身,拔腿就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嚷着:“不远数百里,冒千古唾骂,忍受终生疚痛,就为这一百块钱?我把她带回去,即使同跳大江,也不干了!”

他这一手,使姓李的鸨儿傻了眼,马上满脸堆笑,追了上来:“大兄弟,火气可真大呀!既然是老姐姐介绍来的,还不好商量!”她一面拉住玉良舅舅,一面笑着说:“回来,回来呀!坐下喝点茶再说。”她向内喊了声:“沏茶!”随之,两碗热腾腾的花茶送上来。

他们对面坐定,玉良的舅舅一声不吭,室内空气有些沉闷。鸨儿想缓和一下气氛,开口了:“喝茶吧!我知道,把孩子送到我们这种地方来,都是有难处的。”她显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态,“人我还未看到,我相信老姐姐的眼力,不过,最多不能超过这个数。”她伸出两个指头。“再多了,就谈不拢。现在当面立好字据,等下一面交人,一面付钱。”

玉良的舅舅没有任何表示,就在已经准备好的纸上写道:

立卖身契人吴丁,因无力抚养家姐遗孤张玉良,自愿将张玉良卖给怡春院,身价二百大洋,自立契之日起,张玉良与立卖身契人断绝亲属关系,院方对她的一切管教不得干涉……

吴丁放下颤抖着的笔,起身往外走,他一步高一步低,像喝醉了酒。

玉良目送舅舅出去后,斜倚着临江的窗户,眺望窗外美丽而又陌生的江景。她突然怀念起自家门后那明澈的小溪和浮游溪面的鸭群,一丝乡情像一阵轻风在心间一闪。

她正沉浸在幻想中,舅舅给她带来了“一切如愿”的佳音。她跟在舅舅身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欢乐,以后她将是个自己养活自己的人了。她又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妈妈,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能做工,挣钱;又后悔过去对舅舅的误解,现在即将分别,又生出一缕淡淡的离愁。她暗暗在心里说,以后挣到钱要到妈妈坟前烧一大堆纸钱,还要诉说诉说舅舅对自己的……正在她思绪如潮的时候,怡春院的鸨儿出来了,吴丁忙走上前指着她对玉良说:“这是李妈妈,还不快请安。以后就在她老这里做事。”

玉良腼腆地向李妈妈双膝跪下。李妈妈笑容可掬地扶起了玉良,连迭声地说:“不用行礼,快起来。以后叫我干妈好了。只要听话,我就喜欢你。”说着,向内院喊道:“兰儿,带这位张姑娘里面去,就与你同住。”

玉良转向舅舅说:“舅舅,我去了,你明天还来吗?走时对我讲一声。”

舅舅强笑着说:“在这里好好听话,我还会来的。”喉头滚动了几下,眼皮垂了下来,躲闪着玉良那欢快的目光。

玉良随着叫兰儿的姑娘,像只小鸟儿样,向后院飞去。

吴丁从鸨儿手中接过钱,装进钱袋,捆在腰上。霎时间仿佛这些银元突然化成了滚滚沸沸的铅水,冲击着他的神智,灌满了他的血管,他失去了意识和思维,恍恍惚惚,踉踉跄跄,进了洋码头附近的一家小酒店。他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上的一张空桌坐了下来,从腰里摸出两块银元,往桌上一甩,对迎过来的堂倌叫道:“拣那好酒好肉给我多送些来!”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了,他自斟自饮,耷拉着头,眼皮都不向邻桌抬一下,只顾大口地喝,大口地嚼,酒喝了一壶又一壶,菜添了一盘又一盘,没命地喝,没命地吃,直到像一摊烂泥,醉倒在桌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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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凄苦的年少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