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中国文化名人的事情从1979年2月份开始,正好我放寒假,我准备去广州,拍摄著名画家关山月先生和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容庚先生。 父亲很支持我,专门为我买了一张飞机票。可染老师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介绍我认识关山月先生。老师喜欢广东,去过好多次,他让我去好好看一看。老师给关先生的信是这样写的:“山月同志,兹介绍北京电影学院邓伟同志前往拜访,恳予接待,匆颂大安,可染二月二十四日”。 我从严寒隆冬的北京一下子飞到广东,气候瞬间大变,身上的羽绒服也穿不住了。我拿着老师的信见了关先生,关先生也很支持我的工作,不仅让我给他拍照,还帮我又介绍了广东的著名画家像黎雄才、廖冰兄、散文家秦牧等。关先生看过李可染先生的信以后亲切地对我说,这封信是可染先生的墨宝,你就留着吧。我向关先生表示了谢意。 在给关先生拍照时,刚对好焦点,我忽然流鼻血了,血点还滴在了关先生正在画画的白纸上。关先生一看坏了,连忙叫夫人拿湿毛巾来把我的鼻子堵上,一边堵鼻血,我一边选角度,总算没有耽误拍摄。关夫人说我可能是水土不服,北方冷,这边热,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着急,既然是可染先生把你介绍过来了,就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困难就说。 广州到处绽放着木棉花,真不愧是一座芳香四溢的花城。我因为在广州的时间很短,来不及多看此间的美景,又去熟悉下一步拍摄的线路,回到广州市委招待所已经天色不早了。我刚进屋,招待所的服务员告诉我,有一封信要给我,还有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关先生亲笔写的:“小邓同志,你的鼻血好点了没有?我跟夫人给你准备了一些药,这也不是药,是广东的凉茶,帮助你解毒去火,适应水土,多喝几包没有问题。当收到这些药以后,请给我们家里打个电话,电话号码是*****,我们就放心了。你回到北京以后,请代我们向可染先生一家问个好,很感激他关心我们。” 望着关先生的墨宝,我不禁感动得泪花盈盈,心想,可染老师平常像待自己的家人一样待我,现在他的朋友关先生也和他老人家一样,也是这样真心诚意地对待我,关心我,这不正是在中国文化人身上传承的优良传统吗? 后来我在电影学院交的人像作业,渐渐都是李可染、关山月、巴金、丁玲等“大人物”的肖像了。可染老师看过这些照片后,又再次向我谈起他那枚“不与照片争功”的印章。他对我说,各种艺术都有自己的范畴,照相机有真实呈现景观的功能,特点是记录快,但在发挥主观想象得的空间里,摄影比绘画要差。绘画对摄影有帮助,但绘画不能走摄影的路。 当说到绘画表现形式和摄影的关系时,李老师说,“没有光就没有形象,形象的显露全是靠光,但不能机械地运用光线,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些东西,恰恰是光线的灵魂。我画画大多是用墨;表现感觉到的明明暗暗和浓浓淡淡。如果只靠几根线说明光线,是非常困难的,用线要用在体积和受光面上,也就是照相的逆光效果的轮廓光。我画的明暗交接线,是运用光学的原理从而使之明者愈明,暗者愈暗。” 到我上大二的时候,功课多,去老师家更少了,有时隔一、二个月才去一次。记得是80年底的时候,我去老师家。他说,又到年底了,该给红包了啊!该给小孩发红包了。他让我去磨墨。给我写了四个斗大的字“优良传统”,写完后,又写了二行小字:“杜甫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极言学传统之重要,人不学传统,便置于野蛮人地位,真大傻事。砚有余墨,书此四字赠邓伟小友,并略赘数语,可染于师牛堂。”写好后,老师让我把字钉到墙上,仔细看了起来。
老师看了一会,说,“这几个字像是一个无锡惠山泥人胖娃娃,那两行小字,是胖娃娃的两根小辫子,很有灵气,也有福气啊!这是大阿福啊。”说完,老师又走到窗户跟前,他让我再从这个角度看这副字,他说,“看一个同样的景物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就能逐渐培养正确观察事物的方法。”然后老师又在赠我的字上打印章,他一边打着,一边关照我说,“以后我在拍照片或画画的时候如果要使用颜色,就要注意掌握分寸,轻了不行,重了也不行。”这一天老师特别高兴,从印盒里拿出了七八方印章,一个一个地选择,看用哪一个好,最后打了三方,他把字挂在墙上,仔细认真地看。他又看了看我说:“为什么要给你这个字?这是我对你的鼓励和奖励,因为你在学习上努力。今天要告诉你一个问题,就是学习传统非常重要。不是说一个人在学习中国古代汉语,中国古典文学,中国古代绘画就是学习传统了,也不仅仅笔墨方面是传统,就是你要把学到的这些东西运用到你以后的摄影艺术创作中去。”他还要我多读书,好好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这时老师把字拿了下来,一点一点地叠好,亲手给我放到了书包里。 我理解可染老师讲的传统,不仅仅是指中国古代的某类或者某个画风和流派,而是包括古今中外的艺术思想、作品等诸多方面的元素之间的传承、融合与创新。 我记着可染老师的教导:“我对传统的态度是尊重、学习而不是迷信。传统蕴藏丰富,成就很高,但又远远不能完全符合新时代的要求,所以必须要发展。发展的途径,一方面是到客观世界中考验传统的优劣取舍,一方面在生活中发现前人没有发现的东西。同时要吸收世界上一切优秀的、对我们有用的东西来丰富自己,使传统得到发展,成为有民族特色的新时代的民族艺术。” 我上大三的时候功课就更紧张了。一次我去老师家,看到小可屋里的墙上有一幅老师的书法,写的是“只争朝夕”。老师说,“只争朝夕”四个字听起来很简单,但是要和时间赛起跑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他说他不能在学习上给我压力了,学校给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现在需要的是下一步干什么?怎么干?他看了我拍的几张照片,批评我说,拍的太碎。他说在光线上不能说我什么,只要统一,有整体感就够了。老师向我推荐两个画家的作品,一个是伦勃朗。他评价伦勃朗的作品在运用光线上非常简洁,造型效果也很强烈,充满着力量。还有一位就是林风眠先生。他说尽管林先生画的人物画装饰性很强,但是他的山水画在黑白的关系,空间关系等方面,处理得非常恰当,应该好好看一看。当时林风眠的东西我还看过一些,但伦勃朗的画作我还没有留意过,伦勃朗的原作是我日后到了英国才见到的,他的创作风格给我许多启发,对我后来的创作帮助非常大。 1981年11月20日,我又来到老师家里,请老师看看我的作业。老师对我第三学年上什么课,大纲是什么很关心,要我念给他听听。尽管这些与老师的绘画艺术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老师也很想听,他是一个善于学习的人,他常常告诫我,对待知识要象海绵一样地学会吸收。他很愿意去了解除了绘画以外的知识,并从现代科技的发展中,深层次地去理解笔墨与时代的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