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萨琳娜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后院时,我正在晾衣服,我先把每一件洗好的衣服用力抖平,然后再平整地挂上晒衣绳。她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我继续手边的工作,好像她坐在旁边是件再自然也不过的事,然而我的下颚紧绷了起来。 “他们走了没?”她突兀地问。 “谁?太太。” “他们,你这蠢家伙。我先生和——去看看他们上楼没。”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长廊,只见两双脚正爬上楼梯。 “你行吗?”我听到他说。 “可以,没问题。你知道它没多重,”回答的是另一个声音,低沉得像井底的回声,“只是有点累赘。” 他们爬上楼梯顶,走进画室,我听见关门的声音。 “他们走了没?”卡萨琳娜细声问。 “他们在画室里,太太。”我回答。 “太好了。来扶我一把。”卡萨琳娜伸出手,我拉她站起身,我想象不出等她肚子再变得更大时,要怎么走路。她好像一艘涨满风的帆船那样滑进走廊,手里紧抓着腰间那串钥匙,不让它们发出声响,然后隐没入大房间里。 稍晚一点,我问坦妮基,为什么卡萨琳娜要躲躲藏藏。 “哦,因为凡李维欧在,”她哧哧笑着回答,“他是主人的朋友,她怕死他了。” “为什么?” 坦妮基笑得声音更大。“她摔坏他的箱子!她去看箱子里面,结果把它撞倒了,你知道她笨手笨脚。” 我想到在我母亲厨房里弹下地板的那把菜刀。“什么箱子?” “他有一个木箱子,你朝里面看,会——看到东西。” “什么东西?” “各种东西!”坦妮基不耐烦地回答,显然她并不想谈那个箱子。“年轻太太把它摔坏了,现在凡李维欧气得不想再见到她。这就是为什么主人不准她进画室,除非他也在那里,可能是担心她会把画给撞倒!” 隔天早上我查出箱子的作用,那天他对我说的事情,我花了好几个月才搞懂。 我来到画室准备打扫时,发现画架和椅子被移到旁边。书桌被搬到它们原来的位置,上面的纸张已经清理干净。桌上放着一个储衣箱大小的木箱,箱子的一边附着一个较小的盒子,一个圆形的物体从里面凸出来。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我也不敢去碰。我一边打扫一边不时朝它瞄上几眼,仿佛有可能突然间搞懂它的用途。我打扫完角落以及房间其他的部分,轻轻掸掉木箱上的灰尘,几乎没有用布触碰到它。我打扫了储藏室并拖了地,等所有的事都做完后我来到箱子前面,双手抱胸,绕着桌子仔细研究它。 尽管我背对着门,但忽然间我感觉到他就站在那里。我不确定是该转身还是等他说话。 他想必是动了一下,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我顺势转过身来面对他。他倚着门框,身上穿着一件罩在家居服外的黑色长袍,好奇地注视着我,不过似乎并不担心我会弄坏他的箱子。 “你想看看里面吗?”他问。自从好几个星期以前他问我蔬菜的事情后,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对我说话。 “想,我想看,先生。”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同意了什么事,就回答了,“这是什么?” “这叫暗箱。” 这两个字听在我耳朵里没什么意义。我站到一旁去,看着他解开一个钩锁,把箱顶掀开。箱子顶部是由两片木头用铰链相连组合成的,他掀起其中一片盖子,只打开到一半,然后用东西撑住,使它不会掉下来。盖子下面有一小片玻璃。他倾身向前,朝半开的箱子缝里瞥去,接着伸手碰了碰小盒子尾端那个圆圆的东西。他好像在看什么,虽然我想象不出箱子里能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他的注意。 他直起身,凝视着我刚才仔细清理过的角落,然后走过去关上中间窗户的百叶窗,现在整个房里只有从角落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
接着他脱下长袍。 我不自在地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另一只脚上。 他摘下帽子,放在画架旁的椅子上,然后把长袍拉过来罩在头上,再度倾身靠向木箱。 我退后一步,朝身后的房门瞥了一眼。虽然卡萨琳娜这阵子绝不会想要爬上楼梯,但如果玛莉亚·辛、可妮莉亚或是任何人看到了这个情景,我实在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我回过头来,努力让目光停留在他的鞋子上,鞋子又光又亮,因为我昨天才擦过。 终于,他直起身体,褪下覆盖在头上的长袍,他的头发乱乱的。“嗨,葛丽叶,我把它调整好了,现在你来看看。”他往旁边站开一步,比手势要我到箱子前面。我钉在原地不动。 “先生——” “像我刚刚那样把长袍盖在头上,这样影像会比较清楚。还有,你要从这个角度去看,东西才不会上下颠倒。”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象自己覆盖在他的长袍下,什么都看不见,而他在一旁注视着我,这让我感到一阵晕眩。 但他是我的主人,他说的话我本来就该服从。 我一抿唇,踏步走向木箱,来到盖子被掀开一半的那一端。我弯下身,望进嵌在里面的一片雾白色玻璃,玻璃上很模糊地画着什么东西。 他轻柔地把他的长袍披在我头上,让黑布遮盖所有的光线。长袍仍残留着他的体温,散发出一股红砖墙曝晒在太阳下的气味。我伸出双手扶着桌子,稳住自己,然后闭上眼睛。我感觉自己仿佛晚上喝了一杯麦酒,喝得太猛太急。 “你看到什么?”我听到他说。 我张开眼睛,看见那一幅画,只不过画中没有那个女人。 “噢!”我猛然直起身体,头上的长袍滑落地面,我望着箱子后退一步,脚踩在布上。 我急忙抽腿。“先生,对不起,我等一下会把它洗干净。” “别管那件袍子。葛丽叶,你看到什么?” 我吞了一口口水。我不但一头雾水,而且有点害怕。箱子里的东西是魔鬼耍的把戏,或是某种我所不了解的天主教仪式。“我看到您的画,先生。只不过那位女士不在里面,而且它比较小,还有,里头的东西——位置不一样了。” “没错,投射在上面的影像上下颠倒,而且左右相反,这可以用镜子来修正。” 我不懂他在讲什么。 “可是——” “怎么样?” “我不懂,先生。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 他拾起长袍,拍掉尘土,他的嘴角泛着微笑。他微笑的时候,脸像一扇开启的窗户。 “你看到这个东西吗?”他指着小盒子前端的那个圆形物体,“这叫镜头,是由一片特别切割的玻璃做成的。当光线从那个地方——”他指向角落,“透过它射进箱子里时,会投射出影像,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在这里看到影像。”他敲敲那块雾白色的玻璃。 我张大眼睛用力盯着他看,想搞懂这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开始发痛流泪。 “先生,什么是影像?这个词我不懂。” 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仿佛刚才他一直都望向我身后的景物,而现在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影像是一张图,就像一幅画一样。” 我点点头,心里非常希望他觉得我能明白他所说的话。 “你的眼睛很大。”然后,他说。 我一阵脸红。“别人也这么说,先生。” “你还想再看一次吗?” 我并不想,但我知道自己无法拒绝,我想了一会儿。“先生,我想再看一次,但除非是我自己一个人看。” 他有点惊讶,但接着又觉得有趣。“好吧,”他说,把长袍递给我,“我过几分钟再回来,进门前我会先敲敲门。” 他离开房间,并随手把门带上。我紧捏着他的长袍,双手微微发抖。 一开始我想只要假装一下,然后再告诉他我看过了,这样就好。不过他会知道我说谎。
而且我很好奇。没有他在旁边注视着,我才能好好地研究。我深吸一口气,探头望进箱内,玻璃上淡淡地映着角落的摆设。等我把长袍拉上来盖过头顶后,他所谓的影像就变得越来越清晰——桌子、椅子、角落的黄色窗帘、挂着地图的后墙、桌上闪闪发亮的陶罐、白锡碗、粉刷、信件。它们都在那儿,排列在我眼前那片小小的平面上,形成一幅不是画的画。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玻璃光滑而冰凉,上面没有丝毫油料。我拿下长袍,影像虽然还在那里,但又变得模糊。我再把长袍拉过头顶,盖掉四周的光线,眼见闪烁着珠宝光泽的颜色又再度浮现。比起原本在角落的样子,在玻璃上,它们看起来甚至更为明亮而鲜艳。 就好像第一次见到画中试戴珍珠项链的女人时,我移不开自己的目光那样,现在我也无法停止,一直盯着箱子里看。听到敲门声,我才猛然惊醒,刚好来得及在他走进来前站直身子,让长袍滑落肩膀。 “葛丽叶,你看了吗?你仔细看了吗?” “我看了,先生,可我不是很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我拉平我的头巾。 “很不可思议,对不对?我朋友第一次拿给我看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 “可是,先生,你为什么要看它?你看自己的画不就好了?” “你不懂,”他敲敲木箱,“这是一项工具,它帮助我观看,让我能够作画。” “但是!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看呀。” “没错,不过我的眼睛不见得能看到每样东西。” 我把目光投向角落,仿佛期待在粉刷的后面,或是从蓝布的阴影中,我的眼睛会意想不到地发现某些我不曾察觉的东西。 “葛丽叶,我问你,”他继续说,“你觉得我只是把角落的物品单纯地复制到画上吗?” 我朝画望了一眼,回答不出来。我觉得他好像在耍我,不管我回答什么,都会是错的。 “暗箱帮助我用另一种方法观看,”他解释,“使我看到的比原本更多。” 当他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时,想必很后悔怎么会跟我这种人说这么多。他转过身,啪地一声关上箱盖。我褪下他的长袍,伸长手臂交给他。 “先生——” “谢谢,葛丽叶,”他一边接过来一边说,“你这里打扫完了吗?” “先生,打扫完了。” “那么,你可以走了。” “谢谢您,先生。”我迅速收拾好我的清洁用具,然后离开画室。房门在我身后喀地一声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