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好的暗箱在画室里留了几天,我趁着这个机会自己去看了好几次,反复观察桌上的物品。他即将画的布景中,有样东西让我觉得怪怪的,好像看着一幅挂歪的画。我想做点改变,可是不知道是哪一样,暗箱没有给我答案。 有一天凡路易文的太太又来了,他从暗箱里看她看了很久。我经过画室的时候,他的头还埋在长袍下,于是我尽可能放轻脚步,唯恐打扰他们。走到他身后时,我停下来一会儿,观看有她在其中的整个画面。她一定也发现我了,但她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继续用黑色的眼睛直直地凝视着他。 然后我忽然发觉整个画面太过整齐。尽管我自己最重视事物的整洁,但从他别的画作中,我知道桌上应该要有一点凌乱、一点攫取视线的东西。我仔细考虑每一样物品——珠宝盒、蓝色桌布、珍珠项链、信、墨水台,然后决定我会作什么改变。我安静地回到阁楼,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大胆的想法。 一旦我想清楚他应该怎么变动画中布景后,我开始等待他的行动。 他没有动桌上的任何东西,他稍微调整了百叶窗、她头部的倾斜度、手上羽毛笔的角度,然而就是没有作我所期待的改变。 它在我脑中盘旋不去,拧床单的时候我想着,替坦妮基转动烤肉串时我想着,擦拭厨房瓷砖时我想着,冲洗颜料时我想着。夜里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脑中也想着,有时候我会爬起来再看一遍。不,我并没有错。 他把暗箱还给了凡李维欧。 每当我望向角落的布景,我的胸口就一紧,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他在画架上摆好画布,涂上一层铅白和白垩,混着一点焦黄和赭黄。 我的胸口越来越紧,我等待着他。 他用红褐色淡淡地描出女人和每件物品的轮廓。 当他开始涂上一大块一大块错误的颜色时,我觉得我的胸口像一只装了太多面粉的麻袋一样,就要胀开。 一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决定自己动手改变。 第二天早晨我打扫画室时,小心地把珠宝盒放回原位,重新排好珍珠项链,放好信纸,擦亮墨水台并摆回去。我深吸一口气,放松胸口的压力,然后以一个迅速的动作把蓝布的前面一段拉到桌上,让它从桌下的阴影流出来,爬上桌子,蜿蜒在珠宝盒的前方。我调整了一些皱折的线条,然后退后几步检视。它的形状正好映衬了凡路易文太太放在桌上的手臂。 对了,我心想,抿起嘴唇。他或许会因为我乱动布景而赶我走,但现在它看起来好多了。 那天下午我没有上阁楼去,尽管那里有一堆工作等着,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和坦妮基一起缝补衬衫。那天早上他没有进画室,而是到公会去,并在凡李维欧家吃午饭。他还没看到我做的变动。 我坐在长椅上焦虑地等待,甚至连最近对我视而不见的坦妮基都察觉了我的不安。“你是怎么了,女孩?”她问。她开始学她的女主人那样叫我女孩。“你的样子好像一只等着被宰的鸡。” “没事。”我说,“我问你,上次卡萨琳娜的哥哥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市场听到别人讲,他们还一直提到你呢。”我加上一句,希望引开她的注意,并拍她的马屁,同时掩饰我转移问题的笨拙技巧。 坦妮基挺起来身子,然而很快地她想起问的人是谁。“那不关你的事,”她冷冷地说,“那是家里的事情,跟你这种人没关系。” 几个月前,她会很开心地诉说这个让她声名显赫的故事,然而此刻问的人是我,我没有资格问,也不配听她说这样的事迹。不过要她放弃这么一个吹嘘的机会,想必很痛苦。 然后我看到他——他从奥兰迪克朝我们走过来,他的帽子斜向一边,挡住照在脸上的春日暖阳,黑色斗篷拢在肩膀后面。等他走向我们时,我移开目光,无法看他。 “午安,先生。”坦妮基用完全不同的语调高喊。
“你好,坦妮基,在晒太阳吗?” “噢,是的,先生。我喜欢阳光照在我脸上。” 我低头望着手里缝好的针脚,我可以感觉到他正看着我。 等他进屋后,坦妮基压低嗓子说:“主人跟你说话的时候,要跟他问好,女孩,你刚才的态度很没礼貌。” “可他是对你说话。” “当然他是对我说话。但你也不能这么无礼,不然到哪一天这里不要你了,你只能沦落街头。” 他现在一定已经上楼了,我想,他一定已经看到我做的事了。 我等着,几乎拿不住手里的针,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他会在坦妮基面前斥责我吗?打从我住进他的屋子以来,他会第一次对我提高音量吗,他会说我毁了他的画吗? 或许他只是把蓝布拉下来,让它垂到原来的位置,或许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 那天晚上他下楼用餐的时候,我看了他一眼,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不冷漠也不焦虑。他没有故意忽略我,但也没有注意我。 我上楼去睡觉时,查看了一下他是否把布拉回被我更动前的样子。 他没有。我把蜡烛举向画架——他用红褐色重新描上蓝布的折痕,依此做了更动。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在黑暗中微笑。 隔天早上,当我在擦拭珠宝箱周围桌子的时候,他走了进来。我正用一只手臂靠着盒子的边缘,然后把它移开,用另一只手掸去下面和附近的灰尘。我偏过头,看见他正望着我,他以前没看过我如何测量位置。他没说话,我也没开口——我正计算着把盒子毫无偏差地摆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我拿一块湿抹布沾拭蓝色桌布,在我做出来的皱折那边特别小心地打扫。我一边擦,双手一边微微颤抖。 做完后,我抬头看他。 “葛丽叶,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改变桌布?”他的语调,和之前在我父母家他问我蔬菜的事一样。 我想了一会儿。“画面中需要一点凌乱,来衬托她的宁静。”我解释道,“需要一个可以抓住视线的东西,也必须是看起来很舒服的东西,而这个就是,因为布和她的手臂摆放的位置很相似。” 接下来是很长的沉默。他凝视着桌子,我等待着,双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 “我从没想过我会从女佣身上学到东西。”最后他终于开口。 |